<p class="ql-block">這段時間我奶奶茶飯不思，常常嘆氣，有時候還悄悄抹淚。她的老伴——我現(xiàn)在的爺爺問她為啥，她不肯說。</p><p class="ql-block">奶奶想出去散心，小區(qū)因為有陽性被封控了，出不了門。昨天公布了防疫新十條，今天就解封了，奶奶讓我陪她出去散心。</p><p class="ql-block">我們到了公園，人不多，天氣很好，太陽照得暖洋洋的。奶奶說：“孫女，找個背風(fēng)的地方曬太陽，奶奶要跟你說話?！?lt;/p><p class="ql-block">我們找到一幢仿古平房，房子前的草坪上有幾叢竹子，還有兩棵梅樹。竹子青翠，梅樹葉子掉光了，花還沒開。我在房檐下的長椅上坐下，奶奶拿出隨身攜帶的一塊棉墊子墊在椅子上，然后坐下。出門帶著棉墊子，奶奶是特意出來跟我說話的。</p><p class="ql-block">“孫女，奶奶是為明爺爺難過?！蔽页泽@地看著奶奶，只見她的眼圈紅了。奶奶說：“奶奶這幾天想起他的好，心里痛。”</p><p class="ql-block">奶奶嫁過三個男人，第二個男人就是奶奶說的明爺爺，一個月前去世了。奶奶與他離婚二十年了，雙方?jīng)]什么來往，沒想到明爺爺去世奶奶這么難過。</p><p class="ql-block">奶奶說：“明爺爺病重的時候，我想去看他，葬禮我想去參加，但是礙于我的身份，又怕老徐不高興，就沒去?！蹦棠虈@息了一聲，說：“奶奶好悔喲！”</p><p class="ql-block">奶奶望著我的眼睛，說：“孫女，你作文一向?qū)懙煤?，明年你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奶奶把我這一輩子講給你聽，你寫下來，將來奶奶百年歸世，就把你的文章當(dāng)祭文，好不好？”</p><p class="ql-block">我說：“奶奶，你健旺著哩！那一天還早哩。”奶奶說：“總有那一天的。我現(xiàn)在開始講，奶奶雖然是平民百姓，這輩子可不容易?！?lt;/p><p class="ql-block">奶奶開始了她的講述，從九點多一直講到中午。我們沒有回家，我買了面包、水果和瓶裝水當(dāng)午餐，吃完了奶奶接著講，一直講到夕陽西下......</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親</p><p class="ql-block">我娘家在農(nóng)村，一個叫芭茅塹的窮山溝，那個地方你沒去過。我的父親，就是你的太外公，不是個正常人，雖然他是我父親，我還是要說，他是個壞人，是個魔鬼。</p><p class="ql-block">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們家沒過一天好日子。我母親——就是你的太外婆，生了八個孩子，我是第五個。父親對孩子們不好，打罵是家常便飯，他打人可狠哩，抓起啥就是啥，火鉗、棍子、鍬柄、扁擔(dān)、竹條......，沒抓著東西就大耳光抽，個個孩子身上有被打的傷痕。</p><p class="ql-block">他不光暴力，還風(fēng)流。村里的寡婦、男人在外面當(dāng)工人的女人，都跟他有一腿。甚至村里的大姑娘他也下手。</p><p class="ql-block">我母親四十五歲那年生了第八個孩子，他就不和她做愛了，常常晚上跑出去偷人，還把女人往家里帶。母親說他，他就威脅要把母親趕出去。</p><p class="ql-block">他為了當(dāng)大隊書記，裝模作樣學(xué)雷鋒做好事。給寡婦和男人不在家的挑水、打柴，挑谷到大隊碾米，還幫他們侍弄菜地，自己家的活兒扔給母親。</p><p class="ql-block">出點力氣還沒啥，可恨的是他把家里的東西往外拿：米、菜、柴草......，搞得家里生活苦不堪言。沒菜吃，筷子頭蘸鹽水下飯。米不夠吃，母親和我們挖野菜加在鍋里煮糊糊。我們抱怨，父親振振有詞地說：“‘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干，閑時吃稀，不忙不閑時半干半稀?！@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教導(dǎo)，咋的？你們不聽毛主席的話？”</p><p class="ql-block">有時候下工之后，他拿起小魚網(wǎng)去河里捕魚，捕回來的魚從來不給我們吃，送給公社干部和那些相好。聞著人家煎魚的香味，我們蘸著鹽水吃飯，那個饞呀，淚水滴答掉進(jìn)碗里。</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母親埋怨他：“你好歹留幾條小魚給孩子們吃?！彼土R：“頭發(fā)長見識短，你懂個屁？老子這是戰(zhàn)略投資，下大棋！”</p><p class="ql-block">家里年年養(yǎng)兩頭豬，母親養(yǎng)豬特別旺，豬從來不生病。飼料不夠，母親發(fā)動我們兄弟姐妹到山上和田野里打豬草，把生產(chǎn)隊不要的老紅薯藤挑回來，曬干之后挑到大隊粉碎成粉末。到了年底，按政策賣一頭賣給國家，自家宰一頭，叫“伏年豬”。</p><p class="ql-block">伏年豬是農(nóng)家最開心的時候，有肉吃了嘛！別人家伏年豬那幾天，天天吃肉，大缸里滿滿的腌臘肉，可以吃大半年。我家伏了年豬，父親就對我們說：“要大公無私，要想到還有很多人吃不上肉?！辈活櫮赣H和孩子們的哭泣，把豬肉放進(jìn)籮筐，挑出去“下大棋”：公社干部、寡婦、相好的、五保戶，村里那些不養(yǎng)豬的懶人他也送。</p><p class="ql-block">公社干部吃了他送的肉，讓他當(dāng)了大隊書記，這下可苦了全隊的社員了。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他最起勁，除了下大雨，一天也不讓社員們休息，臘月三十正月初一也要社員們下地干活，說是“過革命化春節(jié)”。公社表揚了他，他高興得像穿上了黃馬褂。</p><p class="ql-block">他得了表揚越發(fā)變態(tài)了，大雪天要社員們挖山。他像中了邪似的，脫下棉襖和襯衣，光著上身挑土。他要社員們也學(xué)他光膀子干活。大家敢怒不敢言，男人們都脫光了上身。有體弱的老人凍病了，他罵人家裝病，破壞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逼著人家上工。</p><p class="ql-block">過了幾天，他又想出新花樣，逼著婦女脫光上身干活。他逼著四類分子家的女人先脫，人家哭著不肯脫，他就抽人家耳光，抽得啪啪響，打得幾個大姑娘嘴角流血，人家哭著脫了。他又逼我母親脫，母親怕他，流著淚脫光了上身。他又逼著自己的大女兒（我大姐）脫，大姐被他打怕了，哭著脫光了上身。別的婦女還不脫，他就開罵：“不就兩坨肉嗎？有啥不能見人的？脫光了才是婦女解放！給老子脫！”全隊的女人在他的淫威下，都脫光了上身干活。</p><p class="ql-block">我22歲那年，父親病死了，我們?nèi)覜]有人流一滴淚。只有那些吃了我家豬肉和魚的、父親幫他們家干了活的人念他的好。</p><p class="ql-block">父親死了，我們家的苦日子結(jié)束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第一個男人</p><p class="ql-block">父親死的那年我嫁人了。我們那里風(fēng)俗，父母去世，如果當(dāng)年不“帶熱孝”婚嫁，就得等三年。三年后我就25歲了，那時候25歲是老姑娘，于是母親讓我匆匆嫁了人。</p><p class="ql-block">男家姓蓋，男人叫蓋開平，就是你的親爺爺。我和你爺爺是媒人介紹結(jié)親的。你爺爺個子不高，當(dāng)過兵，雖然矮點，但是他很有本事。</p><p class="ql-block">洞房花燭那天，客人散盡，你爺爺擁著我說：“知道你們家日子苦，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讓我們的后代過上好日子！”我伏在他肩上哭了。</p><p class="ql-block">父親死了，政策變了。那年分田到戶，公公婆婆、蓋開平和我，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把田地侍弄得很好，糧食堆滿房，花生油、菜籽油裝滿缸，還留下一大袋花生當(dāng)零食，收獲的黃豆過年的時候打了兩鍋豆腐，伏了年豬。</p><p class="ql-block">蓋家沒有父親那樣把東西往外送的變態(tài)人，伏年豬那些日子我把肉吃了個飽。山里人家不會弄那么多花樣，啥紅燒肉、炒肉絲、包餃子、粉蒸肉、肉丸子……都不會做，只會清水燉肉，那個香呀！天天吃也吃不夠，那段日子是我托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候。</p><p class="ql-block">結(jié)婚三年我們有了倆孩子，就是你爸爸和你姑媽。后來你爺爺?shù)匠抢镒瞿喙?，不久成了包工頭，后來當(dāng)了建筑公司經(jīng)理，領(lǐng)導(dǎo)幾百號人。再過幾年把我也帶到了城里。家里有了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日子越過越好。后來蓋開平買了摩托車，那叫一個光！摩托車帶著我和孩子開回村子里，不少人圍觀，年輕人那個羨慕喲！別提我多自豪了。</p><p class="ql-block">你爺爺對我和孩子們都很好，他說，他的愿望就是讓我和孩子們吃好穿好，再不吃過去那樣的苦。</p><p class="ql-block">但是他思想比較保守，不讓我看外國電視，不要我看那些吻戲和床戲，說是怕我學(xué)壞。他還不讓我看外國小說，說國情不同，不能學(xué)他們那一套。</p><p class="ql-block">可惜你爺爺壽命不長，我四十歲那年他就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