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這是一趟用方向盤丈量天地的旅程。在新疆的日子，每日里眼睛一睜，人便交給了駕駛座，一開，便是一整天。車窗外是永無止境的延伸，大地是如此的廣闊，廣闊到讓人感覺自己渺小得像一粒被風驅趕的沙。</p> <p class="ql-block">九月二十二日：風塵與鄉(xiāng)音</p><p class="ql-block"> 清晨五時，哈密在晨曦中退去。一路向西，過火焰山、游葡萄溝、看坎兒井，風景如卷軸般掠過車窗，卻在連續(xù)疾馳中化成模糊的背景。更深的感觸，是那種被放逐于廣漠之間的微茫。當日晚間抵達烏魯木齊，老鄉(xiāng)設宴接風，鼎沸的人聲與繚繞的煙火氣，才將漂泊的魂魄稍稍拉回。更奇妙的是，晚間穿行在大巴扎與二道橋的喧鬧中，出租車里竟傳來熟悉的陜西鄉(xiāng)音。一句“鄉(xiāng)黨”，在這萬里之外的異域，如石入心湖，漾開溫暖的漣漪。</p> <p class="ql-block">九月二十三日：鄉(xiāng)味與荒野</p><p class="ql-block"> 清晨在烏魯木齊醒來，老鄉(xiāng)端出地道的鳳翔早餐：清炒土豆絲、涼拌胡蘿卜絲、暖黃的玉米珍子就著饅頭。那聲情不自禁的“嘹咋咧”，是為漫長歸途注入的第一口底氣。然而這溫暖終究是短暫的，它熨帖了一時，卻也更清晰地照見了前方那更長、更孤寂的歸途。</p> <p class="ql-block"> 再經吐魯番時，我們特意繞道去看辣椒曬場。那真是天地間最潑辣的色彩——紅彤彤的一大片，鋪陳到天際線，灼灼地映著烈日。旁邊便是晾曬葡萄干的蔭房，紫褐色、綠色的果實與烈焰般的辣椒形成奇妙的對照，一熱一涼，一烈一甜，恰似這片土地復雜而豐饒的性情。</p> <p class="ql-block"> 真正的考驗，是從離開吐魯番之后開始的。那誤入的328國道，像一條被世界遺忘的灰色帶子，拋在無垠的荒蕪里。手機沒了信號，天地間只剩下車輪摩擦路面的沙沙聲。肚子餓得發(fā)慌，是一種真切的、物理上的空虛；而更甚的，是那種與文明世界切斷聯(lián)系后，從心底里升騰起的無聲的恐慌。</p> <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見到的小白地收費站，竟是一座空建筑物，唯有衛(wèi)生間的存在，證明這里尚屬人間。工作人員那句“前方350公里，無信號無加油站”的叮嚀，平靜卻有著千鈞之重，我們加滿油，也仿佛加滿了一腔近乎悲壯的勇氣，駛入那片名為“與狼共舞”的天地。</p> <p class="ql-block"> 所謂的“與狼共舞”，并非真有狼群，而是那種與絕對的寂靜和孤獨相伴的感覺。路，是筆直地插向天際的，兩旁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顏色單調得令人心慌。偶爾掠過的重卡，包裹得嚴嚴實實，像沉默的鋼鐵巨獸，我們與它們擦肩而過，是這片死寂里唯一能證明彼此存在的證據(jù)。有很長一段時間，沿途開半個小時都碰不到一輛車，更別說人了。那種曠野的靜，是有重量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在距敦煌210公里處，荒誕地出現(xiàn)了兩個紅綠燈，孤零零地立在曠野中，不知為誰而設，它們的存在，比純粹的荒涼更顯得詭異而神秘。</p> <p class="ql-block"> 當夜幕徹底吞沒大地，查驗身份證的關卡才讓人感到一絲“秩序”的回歸，但那過程，在漆黑的夜里，又添了幾分緊張。老媽電話叮嚀，回家直接要穿羽絨服了。這話語里，是歸途的疲憊，也是對熟悉的、溫帶氣候的深切懷念。接近敦煌時，路開始蜿蜒，兩旁是漆黑的山影，心急得什么都看不見，只覺得一路都在緩慢地下沉，沉向一個未知的終點。</p> <p class="ql-block">九月二十四日：千年一瞬</p><p class="ql-block"> 敦煌，這座夢中的古城，卻以一種近乎戲謔的方式迎接了我們?！半S手捧起一把沙，就是一段歷史”，這話不假，可當我真正站在它面前，卻只感到一種巨大的茫然。排了兩小時的長隊，在漆黑的洞窟里，被人流推搡著，匆匆瞥過那些千年佛像的模糊輪廓，前后不過二十分鐘。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懂，只有一種被時間洪流沖刷的眩暈感。那份期待中的文化震撼，被現(xiàn)實的倉促與窘迫消解得七零八落。反倒是中午那頓靖遠尕六的羊羔肉，用最質樸的鮮美，實實在在地撫慰了身心。</p> <p class="ql-block"> 午后四點，沿著河西走廊繼續(xù)東行。車行其間，常有一種誤入月球的錯覺。無垠的戈壁是灰色的沙海，被億萬年狂風打磨得光滑而死寂；遠山赤裸，寸草不生，在烈日照耀下泛著金屬般冷硬的光澤。這是一種剝離了所有生命跡象的、純粹的荒蕪，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非人間的異星舞臺。然而，正是在這極致的孤絕中，你才能讀懂它地名的浪漫——敦煌，酒泉，武威，張掖……每一個名字都曾是一個滾燙的夢想，一段鏗鏘的史詩，是華夏先民投向這片洪荒之地的文明坐標。它們的存在，比紅綠燈更顯奇崛，與這月球地表般的風景，形成了一種震撼人心的對照。</p> <p class="ql-block"> 留宿張掖的夜晚，風中已嗅到家的氣息。</p> <p class="ql-block">九月二十五日：歸箭離弦</p><p class="ql-block"> 最后的歸程，便只剩下“箭”一般的速度。從張掖到鳳翔，歸心似箭，一路狂奔，未吃飯未休息。當熟悉的鄉(xiāng)土氣息終于透過車窗涌入鼻腔，當“鳳翔”的路牌映入眼簾，那一刻，北京時間下午五點三十五分，全身緊繃的弦霎時松了下來。三千里路的云月風沙，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p> <p class="ql-block"> 我回來了。帶回來的，不是相冊里滿滿的風景，而是被西北風沙洗禮過的、沉甸甸的心情，和一身仿佛永遠也抖不干凈的、大漠的塵埃。而那碗玉米珍子的溫熱，和那片紅彤彤的辣椒地，卻像歸途上最明亮的坐標，永遠地烙在了記憶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