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頭痛得像要裂開，意識從混沌中掙扎浮起。黎明——現(xiàn)在這是他的名字了——睜開眼，盯著天花板上那片熟悉的水漬。它像一個倒掛的地圖，勾勒出他這十四年教學(xué)生涯的疆域：一片荒蕪。</p><p class="ql-block"> 他坐起身，木質(zhì)床架發(fā)出呻吟。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周一，5：45。離鬧鐘響起還有十五分鐘，但他的身體已經(jīng)自動醒來，如同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p><p class="ql-block"> 鏡子里是那張陌生的臉：四十歲，眼角已爬滿細紋，眉頭因常年緊鎖留下兩道深痕。最令人心驚的是那雙眼睛，里面盛滿了疲憊，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倦怠。這不是他的臉，但自從三個月前在那個平凡的下午突然“到來”，他就不得不接受這具身體和它所承載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天一半亮一半暗，城市的這一角已經(jīng)開始蘇醒。遠處，那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的輪廓在晨曦中顯得格外陰沉。墻體斑駁，幾扇窗戶的玻璃碎裂，用木板胡亂封著。這所被戲稱為“最后收容所”的學(xué)校，匯集了整個城市教育系統(tǒng)的“問題學(xué)生”。</p><p class="ql-block"> 黎明的記憶——那些不屬于他又真實存在的記憶——告訴他，這里的每一天都是一場戰(zhàn)爭。</p> <p class="ql-block"> 7：20，黎明拿起磨損嚴重的公文包，走向?qū)W校。校門口，幾個學(xué)生正聚在一起抽煙，看到他也不避開，反而故意吐出一串煙圈。黎明認得那個領(lǐng)頭的——杜小鋒，穿著滿是鉚釘?shù)钠A克，破洞牛仔褲，頭發(fā)染成一綹綹刺眼的紫色。</p><p class="ql-block"> “黎老師早啊。”杜小鋒咧嘴一笑，語氣里滿是挑釁。</p><p class="ql-block"> 黎明點點頭，沒有停下腳步。他記得上周杜小鋒在課堂上公然辱罵英語老師，當被訓(xùn)斥時，他突然捂住胸口，聲稱心臟病要發(fā)作。校醫(yī)檢查后卻發(fā)現(xiàn)一切正常，但沒人敢冒險——杜小鋒的父親早已放話，如果兒子在學(xué)校出事，他會讓整個學(xué)校付出代價。</p><p class="ql-block"> 教學(xué)樓走廊陰暗潮濕，墻上的油漆大塊剝落，露出底下暗沉的底色?！爸R改變命運”的標語已經(jīng)褪色，有人在“命運”二字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p> <p class="ql-block"> 二年級2班的教室門還沒開，一群學(xué)生擠在門口喧嘩。黎明走近時，聲音稍微小了些，但仍有不加掩飾的嗤笑和低語。</p><p class="ql-block"> 開門的瞬間，一股混著汗味、廉價香水和食物餿氣的味道撲面而來。教室后排，羅小軍正站在桌子上，模仿某位網(wǎng)紅主播的滑稽動作，引得周圍陣陣哄笑?？吹嚼杳鬟M來，他不但沒有下來，反而變本加厲地扭動身體。</p><p class="ql-block"> “羅小軍，回到座位?！崩杳鞯穆曇羝届o得讓自己都驚訝。</p><p class="ql-block"> “急什么，還沒打鈴呢?！绷_小軍滿不在乎地跳下來，嘴里嚼著口香糖，吹出一個大大的泡泡。</p><p class="ql-block"> 黎明想起去家訪時見到的那個出租小屋，羅小軍的爺爺佝僂著背，手上全是老繭和裂口?！袄蠋?，我不指望他成才，只要不犯法，混到畢業(yè)就行?！崩先藴啙岬难劬餂]有任何光彩，只有認命般的麻木。</p><p class="ql-block"> 上課鈴響了，教室里勉強安靜下來。黎明開始講解李白的《將進酒》，臺下認真聽講的不到五分之一。杜小鋒戴著耳機，腳搭在桌杠上，有節(jié)奏地抖動著。羅小軍則不停地轉(zhuǎn)筆，故意讓筆一次次掉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響聲。</p><p class="ql-block"> 黎明看向角落里的任小飛。那孩子正努力地抄寫黑板上的字，一筆一畫都極其用力，額頭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然而他寫出的字卻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如同初學(xué)寫字的幼童。</p><p class="ql-block"> 不可思議的是，這個連基本漢字都認不全的孩子，竟然通過了小學(xué)和初中的九年教育，來到了職高。教育系統(tǒng)是如何運轉(zhuǎn)的？沒人能給出答案，或者說，沒人愿意深究。</p><p class="ql-block"> 課間操時間，校長召集全體教師開會。會議室里煙霧繚繞，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p><p class="ql-block"> “升學(xué)率必須提高兩個百分點，”校長敲著桌子，“特別是就業(yè)班的學(xué)生，畢業(yè)前必須拿到至少一個職業(yè)資格證書?！?lt;/p><p class="ql-block"> “校長，那些孩子連基本理論都掌握不了，怎么考證書？”教機械制圖的張老師忍不住反駁。</p><p class="ql-block"> “那是你們的問題！”校長提高音量，“我不管你們用什么方法，指標必須完成！否則明年教育局的撥款又要削減！”</p><p class="ql-block"> 會議室一片沉默。黎明看著同事們低垂的頭顱，想起自己剛?cè)肼殨r的熱情。那時他相信教育能改變命運，相信沒有教不好的學(xué)生?，F(xiàn)在想來，是多么天真可笑。</p> <p class="ql-block">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杜小鋒終于越界了。當黎明轉(zhuǎn)身寫板書時，他將一瓶膠水倒在前排女生的椅子上。女生站起來時，裙子被粘住，引發(fā)全班哄堂大笑。</p><p class="ql-block"> “杜小鋒！立刻向李莉道歉！”黎明罕見地提高了音量。</p><p class="ql-block"> “憑什么？她自己要坐上去的?！倍判′h聳聳肩，滿不在乎。</p><p class="ql-block"> “要么道歉，要么去政教處?！?lt;/p><p class="ql-block"> “哎喲，我好怕啊?！倍判′h突然捂住胸口，“老師，我心臟不舒服，被你嚇的。要是我出什么事，你負得起責(zé)任嗎？”</p><p class="ql-block"> 教室里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黎明身上。他看著杜小鋒那張故作痛苦卻掩不住得意的臉，感到一陣強烈的無力感。規(guī)則在這里失效，道理在這里講不通，教育在這里變成了一場荒唐的鬧劇。</p><p class="ql-block"> 放學(xué)后，杜小鋒的父親果然來了。這位穿著格子襯衣、手插褲兜、口中叼著香煙的男人徑直沖進辦公室，不等黎明開口，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黎老師，你是不是針對我家小鋒？明知道他有心臟病，還故意刺激他！要是我兒子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p><p class="ql-block"> 黎明想解釋事情的經(jīng)過，但男人根本不給他機會。</p><p class="ql-block"> “我告訴你，小鋒來學(xué)校就是長身體的，混到年齡畢業(yè)就行！你們別沒事找事！”</p><p class="ql-block"> 年級主任聞聲趕來，陪著笑臉將杜小鋒的父親勸走。轉(zhuǎn)身對黎明說：“黎老師，這種學(xué)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真鬧出什么事，學(xué)校也保不住你。”</p><p class="ql-block"> “可是主任，這樣對其他學(xué)生不公平，對杜小鋒自己也不負責(zé)……”</p><p class="ql-block"> “公平？”主任苦笑著打斷他，“這世上哪來那么多公平？我們能做的，就是確保學(xué)校正常運轉(zhuǎn)，學(xué)生平安畢業(yè)。其他的，管不了那么多?！?lt;/p> <p class="ql-block"> 黃昏時分，黎明獨自留在辦公室批改作業(yè)。夕陽的余暉透過積滿灰塵的窗戶，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翻開任小飛的作業(yè)本，上面歪歪扭扭地寫滿了字，每一個都如同掙扎的昆蟲，勉強可辨。</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頁，任小飛用鉛筆輕輕寫了一行小字：“老師，我笨，對不起?！?lt;/p><p class="ql-block"> 黎明凝視著這行字，胸口一陣刺痛。他想起自己穿越前的身份——一名因過度勞累猝死的廣告設(shè)計師。那時他厭倦了商業(yè)世界的虛偽，渴望一份有意義的工作。現(xiàn)在他才明白，每個行業(yè)都有自己的無奈，教育這片他曾經(jīng)視為凈土的領(lǐng)域，同樣充滿了妥協(xié)和無力。</p><p class="ql-block"> 窗外，天色已暗，教學(xué)樓燈火通明。晚自習(xí)馬上就要開始，他還要去盯班兩小時。</p><p class="ql-block"> 站起身時，黎明瞥見墻上那面略微歪斜的錦旗：“優(yōu)秀教師”，兩年前獲得的。那時的黎明——這個身體的原本主人——還會因為學(xué)生的一點進步而欣喜若狂，相信教育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而現(xiàn)在，他只剩下疲憊。</p><p class="ql-block"> 走向教室的路上，黎明經(jīng)過空蕩蕩的走廊。他的腳步聲在寂靜中回響，一聲接一聲，如同倒計時。推開教室門，喧鬧聲戛然而止。四十多雙眼睛望向他，其中有挑釁，有漠然，有期待，也有任小飛那樣怯生生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黎明站上講臺，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粉屑紛紛揚揚落下，如同灰燼。</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們繼續(xù)講《將進酒》?！彼穆曇粼诎察o的教室里回蕩，“‘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相信每個人都有他的價值。我想知道，你們相信嗎？”</p><p class="ql-block"> 教室里靜悄悄的，沒有人回答。</p><p class="ql-block"> 窗外，城市的霓虹燈依次亮起，與教室內(nèi)的熒光燈形成鮮明對比。黎明望著這些稚嫩卻已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面孔，忽然明白自己被困在了一條晨昏線上——既不完全是黑夜，也看不到真正的黎明。</p><p class="ql-block"> 下課鈴響起，學(xué)生們魚貫而出。任小飛走過講臺時，悄悄放下一張折疊的紙條。黎明打開它，任小飛的紙條上，笑臉畫到一半，蹭了一道墨跡，旁邊寫著：“老師，謝謝你沒放棄我?！?lt;/p><p class="ql-block"> 黎明的眼眶突然濕潤了。就在這一刻，他意識到，也許這就是他穿越至此的意義——不是改變世界，而是在這片教育的荒原上，守護那些微弱的、即將熄滅的火種。</p><p class="ql-block"> 他小心地將紙條折好，放入口袋。明天，太陽依舊會升起，戰(zhàn)斗仍將繼續(xù)。但此刻，這張小小的紙條，足以支撐他繼續(xù)走下去。</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征集閱讀意見 </b></p><p class="ql-block"> 同樣的素材，同樣的人物，不同的構(gòu)思，不同的主題，凝結(jié)文字形成兩篇小說拙作《晨昏線》、《粉筆灰燼》，一篇心中有微光，一篇心中已無光，請各位美友閱讀后給出意見！更喜歡哪一篇？請留言斧正！謝謝！</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www.jiudian163.cn/5gjzeffw" target="_blank">晨昏線（小說）</a></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www.jiudian163.cn/5gk07zkc" target="_blank">粉筆灰燼（小說）</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