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柴記

爵武

我的名字叫“水柴”。按景德鎮(zhèn)制瓷業(yè)行話來說，只有先在昌江支流里漂過，然后經(jīng)昌江船運到景德鎮(zhèn)的松木窯柴才可稱作水柴。而我的前身，其實就是馬尾松。作為一種陽性樹種，馬尾松喜光、喜溫、喜微酸土壤，耐旱、耐貧瘠、在山石巖縫中都能茁壯生長的特性，讓他在素有“七山二水半分田”之稱的浮梁縣，可謂如魚得水，長得漫山漫岡都是。身為松科喬木，他那與生俱來的富含松脂，火力強、火焰穩(wěn)特性，更讓他成為舊時景德鎮(zhèn)燒制精品瓷器不可或缺的頂級燃料。雖說馬尾松是窯柴原料，可要想成為真正的“我”，卻也須得先捱“刀砍”“鋸解”“斧劈”支離破碎之難，再經(jīng)“水漂”“日曬”“船運”輾轉(zhuǎn)奔波之苦。想要完整敘述我的身世，不妨將視線前推四百年。十六世紀初，明清改朝換代之戰(zhàn)似乎對偏居一隅的浮梁縣并無多大影響，倒是御器廠的牌子換成御窯廠后，燒細瓷的“鎮(zhèn)窯”漸成主流，整個景德鎮(zhèn)對優(yōu)質(zhì)窯柴的需求也是與日俱增。 再將畫面移到“我”的祖籍之地——浮梁西鄉(xiāng)北鄉(xiāng)。秋冬季節(jié)，田事告竣，正值馬尾松生長休眠期，浮西浮北村村落落開始組織勞力進山鋸窯柴。上梅田都李坊村（今蛟潭鎮(zhèn)禮芳村）山林最廣，族中營生窯柴數(shù)百年，一套“二十年輪伐，留老樹飛籽造林”的育山經(jīng)驗四鄉(xiāng)傳遍。 鋸窯柴是重體力活，今年開禁的那片柴山離村堂又遠。族佬華七公從各派房挑出數(shù)十名精壯勞力組成窯柴隊，帶齊刀斧鋸，帶足米面油，卜了吉日吉時祭過先祖當即趕往山場。 禁了二十年的山場，水桶粗細的馬尾松放眼皆是。窯柴隊在老把頭的指揮下實行“一條龍”作業(yè)，砍樹最是緊要，須得穩(wěn)重細心者觀清山勢、察明樹況，確定切口和樹干倒向后，方可揮出第一刀。樹干倒地，剔椏緊跟而上，粗枝細椏不好開片，卻是極耐燒的上好窯柴-禿子。不勞旁人勞神，負責攏柴的族人一番肩扛手拽，但凡夠得上窯柴級別的木料就已在山腳解場分類起堆。窯柴到，上木馬、掐尺寸，弓鋸嗤嗤拉拉，鋸屑混著一截截七寸長短樹墩灑落，松脂香味彌漫整個解場。木馬邊上就近有人候著，長斧掄起，樹墩按粗細劈作幾片，再依片寬及松脂含量劃成五個等級，天字號、地字號、三開片、雙開片和無法開片的禿子各個按類起堆。 一季窯柴足足砍了五十來日，除數(shù)十棵徑粗葉茂的留作“母樹”外，整座柴山幾乎疏朗一空。返家的日子到了，人手一副竹夾欄擔柴回村，一晃又是三十多天，鋸下的窯柴總算趕到年前全部盤回了村堂。 望著村外建溪河灘上成垛成垛的窯柴，族佬華七公一邊盤算著開春桃花汛的日子，一邊琢磨著去建師港談扎關(guān)攔柴、雇船轉(zhuǎn)運事宜，好在自己早在景德鎮(zhèn)開了一家華記柴行，卸船、堆放這類雜七雜八的事情早就安排得明明白白，至于柴賣誰家，那得窯口自己上門問價，攥著一等一的水柴，根本不愁這些，再說“上趕的買賣不香”，這可是李氏家族做了上百年窯柴生意的心得。江南的春雨總是如約而來，春分過后，李坊村外的河堰早已漲得滿滿，水放窯柴的日子到了。一掛鞭炮響過，族佬手里的那片“天字號”劃出優(yōu)雅的弧度落入水中，候在兩岸的村民紛紛涌向窯柴垛。拋柴入水的活計輕松的很，不消多大功夫，堰上河中擠擠挨挨重重疊疊盡是窯柴。隨著族佬一聲“放柴”，堰開處，滿河窯柴爭先恐后沖撞而下，瞬間漂滿下游河道。看看一堰柴散盡，約莫兩千擔的量足夠建師港扎關(guān)處忙上一兩天，族內(nèi)四名精熟水性的漢子分撐兩副竹排輕劃入水，李坊窯柴“水放”流程正式開啟，而我的“水柴”之旅亦從此刻正式起航。 春日順水，早上出發(fā)，將近天黑，頭波窯柴已經(jīng)漂過36里水程，簇到建師港扎關(guān)。 建師港位于建溪河與昌江交匯處。與李坊“靠山”做窯柴生意幾乎同步，此處村民借建溪河與昌江交匯處河水回漾、水平波穩(wěn)之勢，建起水放窯柴上岸起堆后轉(zhuǎn)船運的重要碼頭。 無須李坊“趕柴客”招呼，碼頭、關(guān)柵處已經(jīng)燃起松明火把，撈柴上排、挑柴上岸、歸置起堆，建師港人早就習慣了連夜起水柴工作模式。一河窯柴太多，堆洲沿河而設(shè)。河岸雖是陡坡，卻勝在路近省力，村人見縫插針般辟出長短地塊，鋪上鵝卵石，窯柴按“一字型”碼齊就行。河岸上方是村旁空地，也是水柴主要堆場，柴垛堆砌需考慮諸多因素，只好等得天亮方可操作。一丈八尺方方地塊卵石鋪底，窯柴交錯呈“井”字型碼作四棱臺狀，四面立墻仿古塔內(nèi)部隔出“十字”通風道，墻高過丈再徐徐向中心收出斜坡，最后以天字號大窯柴片疊覆成懸山式屋頂狀。歷時整整一天，三大垛既通風又防雨的屋形窯柴垛總算穩(wěn)固堆成。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建師港一年中最繁忙的時節(jié)，眼瞅著堆洲上的窯柴屋逐日遞增。而最先一批從河里撈出的窯柴片，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風吹日曬，既拔去了水分，又減弱了燥性，距離真正的頂級“水柴”已僅一步之遙，卻也即將踏上一段新的“船程”。與“水放”時的一股腦拋入河中不同，窯柴上船前還得經(jīng)按品級分類，按重量捆扎兩個環(huán)節(jié)。捆柴是門熟能生巧的活計，年前砍來的臘月竹防蟲蛀、韌性強，早早就被剖篾編成大小相宜的竹箍。天字號、地字號、三開片......柴片經(jīng)眼一瞄就能分出等級，裝柴、楔柴，滿滿當當兩箍并做一擔，無需過秤，一百斤標準，往上拋出四斤，后期水分干燥的重量一并算在里面。轉(zhuǎn)眼已是立夏，趕在端午大汛未到，正好裝船運柴下景德鎮(zhèn)。常年挑擔的鄉(xiāng)民腳下生風，鴨尾船裝100擔，浮艄肚子大，可裝200擔。華記柴行就在景德鎮(zhèn)中渡口邊上，上午從建師港發(fā)船，晚上在浮梁縣城南門渡泊上一夜，次日中午正好趕到鎮(zhèn)上吃晝飯。直到此刻，“我”前二十載的默默蓄積，終究迎來了最后一次的華麗轉(zhuǎn)身，從浮梁深山扎根的一棵馬尾松，蛻變?yōu)榫暗骆?zhèn)各大窯口爭相追捧、競相求購的一片頂級“水柴”。而那些坯房里待燒的瓷坯，正等著我化作窯火中的一簇煙火，以烈焰為引，助它們完成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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