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上學(xué)很晚,并非家境窘迫無力供讀,而是打心底里抗拒踏入校園。這抗拒的緣由,我從未對人說過,即便早已離世的父母,也始終未曾知曉。直到10歲那年,再不上便真成文盲了,在家人的強迫拉扯下,我才報了名,走進那間課桌全由土堆壘成的教室。家人盼著我直接上二年級,便突擊讓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堂兄為我輔導(dǎo)兩位數(shù)加減法,我聽著覺得毫不費力,可報名當(dāng)天,老師出的十道題,我竟錯了九道。許是初入陌生環(huán)境的緊張作祟,跳級的念頭終究落了空,我只能從頭開始,正式開啟我的小學(xué)時光。</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一)</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是1973年入的學(xué),恰好趕上國家春改秋招生政策調(diào)整,小學(xué)階段硬生生多蹲了半年,這讓本就入學(xué)晚的我,在班里年齡顯得格外突出。不過,年齡大也有年齡大的好處:一來身高塊大,同學(xué)不敢欺負;二來懂事聽話,深得老師信任;三是理解能力強,老師一點撥便明白。即便如此,我的一年級時光仍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因藏著一個不敢說的“心結(jié)”——我曾用糞疙瘩打過自己的班主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記得六七歲時,我總在西壕里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室旁玩耍。飼養(yǎng)室與學(xué)校僅一墻之隔,我們幾個孩子望著校內(nèi)戴紅領(lǐng)巾的學(xué)生,心里滿是羨慕,便常站在糞堆上往學(xué)校里張望,還時不時撿塊糞疙瘩往里扔。原以為能瞞天過海,可狐貍的尾巴終究藏不住。一次故伎重演時,我扔出的糞疙瘩竟砸中了一位老師,我們當(dāng)場被抓了現(xiàn)行。誰曾想,這位老師就是一直帶一年級的班主任。如今想來,孩童時的一場惡作劇,險些讓我徹底錯失了上學(xué)的機會,改變了人生的軌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年級時,教室搬到窯洞里,課桌是用寬三四十公分的木板搭建而成的。后來我們中很多人寫字總習(xí)慣把本子側(cè)著放,便是當(dāng)年在這窄小課桌上養(yǎng)成的習(xí)慣。二年級下半學(xué)期,也就是春節(jié)過后,我到舅舅家所在的北宋村上學(xué)。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成了我小學(xué)記憶里最深刻的一段經(jīng)歷。在舅舅家這一學(xué)期,我仿佛一下子長大了、懂事了,學(xué)會了體貼,懂得了感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剛離開父母時,我很不適應(yīng),幾乎每周都要跑回家。其實父母讓我去舅舅家,并非嫌棄我,而是那個年代物資匱乏,家里少一口人吃飯,兄弟們便能多吃一口飯,母親也能少些為生計的煎熬。到了舅舅家,我再也不用為吃不飽飯犯愁:舅舅家地處山坡,人少地多,日子相對寬裕些。舅家村的學(xué)校規(guī)模很小,師資短缺,最特別的是,我們二年級和三年級共用一個教室,老師在這邊講完課,轉(zhuǎn)身就要去那邊接著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記得有一次,老師上算術(shù)課,給我們二年級講完后,又接著給三年級講。我做完自己的作業(yè),便悄悄地聽起三年級課。等到老師提問時,三年級同學(xué)一個都答不上來,我竟鬼使神差地舉起了手,還準確無誤地回答了問題。這件事在校園里沸騰了?;蛟S那次只是瞎貓碰了個死老鼠,可卻給了我前所未有的信心。在舅舅家的半年里,盡管舅舅一家和親戚們待我特別好,可終究不是自己家,從前跟父母頂撞、和兄弟打架的任性,全都收斂了起來。放學(xué)后,我會主動到地里挖野菜、割豬草;晚上幫著喂豬、燒炕,做什么事都格外留心。也是在那個時候,我學(xué)會了攪水、推木轱轆車起圈。推木轱轆車,我力氣小,總掌握不好平衡,車子動不動就東倒西歪,為此沒少挨舅舅訓(xùn)。寫到這里,已過世的舅舅的身影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那偉岸高大的身軀,慈愛寬厚的面容,讓我不禁眼眶發(fā)熱。只嘆人生苦短,若能再有一次機會,我定要好好報答舅舅當(dāng)年的恩情。</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ǘ?lt;/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們村有六個生產(chǎn)隊,是鄉(xiāng)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村。學(xué)校的生源除了本村孩子,還有鄰近仇家村、郭門村的學(xué)生,師資力量也十分雄厚,無論是校長還是任課老師,都是當(dāng)?shù)仨懏?dāng)當(dāng)?shù)慕逃ぷ髡摺3B犎苏f“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卻想說“一村教育育一村人”。自1978年高考恢復(fù)后,我們村每年的中考、高考都穩(wěn)居全鄉(xiāng)第一,為國家輸送了大量人才——這份成績的取得,離不開我們在小學(xué)時打下的扎實基礎(chǔ)。此刻,我想回憶幾位印象深刻的老師,以此寄托心中的思念與敬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第一位是耿安平老師,他是我最敬佩的老師之一,也是一位教學(xué)經(jīng)驗極其豐富的優(yōu)秀教師。耿老師常年帶一年級,經(jīng)過多年的實踐與摸索,他在教學(xué)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方法,尤其在拼音教學(xué)方面頗有心得。每天早讀時間,他常會把學(xué)生帶到室外,或在教室門前,或在學(xué)校操場,讓我們聽寫生字、默寫課文。一時間,操場上到處都是低頭書寫的身影,各色粉筆在大地上留下字跡,像一幅生動的畫卷,成了校園里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我的硬筆書法功底,便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慢慢練出來的。耿老師對學(xué)生要求極嚴,當(dāng)年我們提起他,心里都帶著幾分敬畏。如今他已八十高齡,偶爾回老家時遇上他,握著他的手寒暄,問起彼此的近況,眼中滿是學(xué)生對老師的敬重與愛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第二位是何有勤老師,他曾是我五年級班主任,還兼任我們的語文老師。何老師最大的特點就是嚴,而這份嚴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罰。我本是個溫順聽話的孩子,卻也因為他的嚴而有過厭學(xué)逃學(xué)的念頭。幸好家人及時發(fā)現(xiàn),主動與何老師溝通,我才打消了這個錯誤想法。如今再回想,嚴師出高徒并非虛言,當(dāng)年的嚴格管教,其實是老師對學(xué)生最大的負責(zé)。何老師的書法功底很深,他寫的板書極其工整認真,一筆一劃都透著對教育事業(yè)的敬畏——我后來喜愛上書法,很大程度上便是受了他的影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最后要提的是長孫存明校長,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工作者。上世紀九十年代,一次我回老家,聽母親說他已因病去世,我心里滿是悲痛。我曾特意走到木張村他的家門口,卻始終沒有勇氣敲門進去,只能在門口默默站了許久?;氐焦ぷ鲉挝缓?,我寫了一篇懷念他的文章,后來還發(fā)表在相關(guān)報刊上。記得1978年炎夏時節(jié),我們正處于小升初的沖刺階段,每天晚上,老師的辦公室總是燈火通明——我們班的尖子生都會聚集在那里,老師出題,我們搶答。答對了會有小小的獎勵,答錯了則要伸出小手,接受老師用戒尺的懲罰。如今想來,那戒尺落下時的輕微痛感,早已化作了成長路上最珍貴的鞭策。</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學(xué)念了五年半,我至少當(dāng)了四年班長。倒不是我學(xué)習(xí)多好,主要是上學(xué)總比別人積極,這或許和我年齡大有關(guān)。我們家離學(xué)校咫尺之遙,曠課倒有可能,可遲到真沒理由,上課鈴聲就能把你喚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因為到校早,又是班長,叫那些貪睡懶覺的同學(xué),就成了我的光榮使命。我通常叫最遠的幾個,像張家村、北胡同、耿家山,往往把人挨個叫完,早讀都快結(jié)束了。你說,整天耗在這事上,學(xué)習(xí)成績能好嗎?可反過來想,誰讓咱是班長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三年級時,班里有個叫敏學(xué)的同學(xué),我?guī)缀跆焯烊ソ兴R粊矶?,我們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是班上出了名的活躍分子,最愛搞點小惡作劇。看完電影或小人書,總拉著我演對手戲——他扮好人,我扮壞人。其實他個子不高,模樣也普通,我常調(diào)侃他:你這模樣,可不是辱沒好人形象嘛!記得他最癡迷扮八路軍,手里總攥著一把木制玩具槍,時不時對著我喊:老實交待,不交待就槍斃了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敏學(xué)家原是大地主,文革時他父親、叔伯沒少被拉去游街批斗,或許是想和家庭劃清界限,他才總愛扮演正面角色??烧l也沒想到,后來短短兩三個月里,他家的災(zāi)難接連不斷:敏學(xué)夭折了,他的母親等親人也相繼離世。這事兒至今都是個未解之謎,有人說他家動了殺,閻王自會找上門來,可奇怪的是,他的父親反倒成了我們村最長壽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里我又想起另一位小伙伴,耿雙明。我們同在一個生產(chǎn)隊,我上五年級時,他讀三年級,偶爾會在一起玩。這孩子就是個天才,聰明頭頂,門門功課都是班上第一,人長得又漂亮又瀟灑,學(xué)什么會什么。學(xué)校文藝演出、主持節(jié)目等,他樣樣都能拿得起。那個年代,會騎自行車是件特別時髦的事,他家正好有一輛,他沒事就騎著車在大街小巷轉(zhuǎn)悠,我們這群小伙伴別提多羨慕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暑假,我們幾個小伙伴像著了魔似的,天天往南溝里跑。說是去砍柴,其實就是借機到河里游泳。有一天午飯后,烈日烤得地面發(fā)燙,我們在河里游得得勁,剛上岸走到另一山坡上,就聽見有人大喊:快救命啊!有孩子掉到河里了!我們趕緊往回跑,河邊已經(jīng)圍滿了大人。同伴里有幾個勇敢者,卻被大人們死死攔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最終孩子被救上了岸,可已經(jīng)沒了生命體征。大家把孩子抬上溝,放在我們生產(chǎn)隊的碾場里。鄉(xiāng)上、縣上的醫(yī)生都趕到了,搶救好幾個小時,還是無力回天。記得那天直到天完全黑透,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不愿離開,都盼著能有奇跡發(fā)生。耿雙明,一個才十多歲的孩子,就這么沒了?真是讓人又痛又惜!后來聽大人說,雙明的父親六十歲才得了這個兒子,真不敢想象,老人一家后來的日子是咋過的。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去河里游泳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今再想起這些童年片段,清晨叫同學(xué)時踩過的田埂、敏學(xué)舉著木槍指著我的模樣、雙明騎自行車掠過街巷的身影,還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就像昨日發(fā)生一樣。只是物是人非,舊日伙伴早已不在身旁,連南溝里的河水,如今回想起來都帶著幾分沉默的傷感。那些童年里的歡笑與猝不及防的離別,像一枚枚刻在心底里的印章,悄悄教會了我珍惜眼前的每一段時光。時光匆匆,當(dāng)年的小班長早已長大,可這些細碎又深刻的往事,終究成了回憶里最難忘的一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學(xué)時光如指間沙,悄然流逝,可土坯課桌的溫度、窯洞里朗朗的讀書聲、老師們的諄諄教誨,以及孩童時期烙下的傷感,卻早已刻進了記憶深處。那些年的經(jīng)歷,不僅教會了我知識,更塑造了我品格,成為我人生路上最寶貴的財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