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再過兩天,就是外婆的忌日。國慶、中秋佳節(jié),夜深人靜,閑坐燈下,無意間翻出那本塵封已久的舊相冊,指尖輕輕拂過一張張泛黃的黑白照片,心口驀地一緊,仿佛被時光深處吹來的一縷風悄然撞了一下。</p><p class="ql-block">照片里的外婆尚還年輕,眉眼清亮,站在我的兩位長輩身旁,身后是老漢口斑駁的屋檐與梧桐樹影婆娑的墻垣。那時的她,定然不曾想到,多年后會有個外孫,在無數(shù)個寂靜的夜晚,因這一幀凝固的光陰,忽然紅了眼眶。</p><p class="ql-block">此刻,歲月無聲,卻將思念釀成深井,越靜,越深。</p> <p class="ql-block">記得那年我休假,帶著媳婦專程去探望她,陪她在武漢玩了一整天。在漢口江灘,我們和外婆站在臺階上,拍下了今生唯一的一張合影。</p><p class="ql-block">那天,她格外高興,穿著那件深色的中式外套,衣襟扣得一絲不茍,發(fā)髻挽得整齊妥帖,眼神里始終有種安靜而堅定的光。那一年她還不到八十歲,獨自一人在老屋生活,日子雖過得有些清貧,臉上卻從不見愁苦。</p><p class="ql-block">我常想,是不是從那時起,她便把“堅強”穿在了身上——像那件洗得發(fā)白卻始終挺括的外套,默默撐起風雨飄搖的歲月。她從不抱怨生活的重,也從不向誰伸手,就連笑,都是輕的,仿佛怕驚擾了日子的平靜??烧沁@份沉默的溫柔,讓我在多年后回望時,心口一陣陣發(fā)燙,像被舊日的爐火輕輕灼燒。</p> <p class="ql-block">外婆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農村婦女,一輩子省吃儉用,含辛茹苦撫養(yǎng)我的母親兄弟姐妹四個,吃過許多旁人難以想象的苦。</p><p class="ql-block">記得有一年休假,我去看她,她非要留我吃飯。見她年歲已高,腿腳不便,實在不忍心讓她操勞,我便邀請她去飯店吃飯。她一聽說下飯店,連連擺手,說那絕對不行,那太費錢了。我見說不動她,就謊稱說去飯店吃飯,不用花自己的錢。還特意強調:“探親休假,吃飯能開發(fā)票報銷?!焙谜f歹說,她才信了。那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請外婆在飯店吃飯,她高興得像個孩子,眼里閃著光,連筷子都拿得格外輕快。</p><p class="ql-block">后來聽母親說,她常在親戚朋友面前念叨:“我外甥終于當官了,請我吃大餐了。”每次說起,臉上都寫滿驕傲。</p><p class="ql-block">至今,我仍清晰記得她住的那棟老樓,藏在巷子深處,陽臺上總晾著洗凈的毛巾和一個褪色的藍色塑料桶。每到傍晚,夕陽斜照進來,紅燈籠在風里輕輕晃動,映得墻面一片暖光,仿佛連時光都慢了下來。她就坐在那把舊藤椅上,手里織著毛線,銀針輕響,偶爾抬頭看看樓下來往的人影,眼神溫柔而安靜。那些年,我讀高中,常故意繞遠路去她家,敲門聲剛落,她便笑著迎出來,從柜子里摸出一包零食塞進我書包,再悄悄往我口袋里塞十塊、二十塊錢。我推辭,她便板起臉:“拿著!讀書人費腦子?!?lt;/p><p class="ql-block">我在部隊那些年,閑著沒事時,我經常給她打電話,鬧家常,每次,她都特別開心,經常給我講一些老家發(fā)生的趣事。如今,回想起這些,內心就會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p><p class="ql-block">那時我不懂,為何她執(zhí)意獨居,不愿搬去舅舅家住。如今才明白,她是怕成了誰的累贅,寧可把孤獨藏進煙火日常,把牽掛藏進每一次輕聲的叮嚀里。</p> <p class="ql-block">那年,外婆己經患病,卻從不聲張。我去探望她時,屋里仍是那張老舊的木床,墻皮斑駁剝落,床單是印著牡丹花的舊款式,洗得發(fā)白卻一塵不染。她坐在床邊,手安靜地擱在膝上,說話輕聲細語,像怕驚擾了屋里的寂靜。</p><p class="ql-block">我和母親勸她搬來同住,她只是輕輕搖頭:“我一個人慣了,不麻煩別人。”可她不知道,她的“不麻煩”,竟成了我們余生最深的遺憾,像一根細刺,藏在記憶深處,輕輕一碰就疼。她總說:“人老了,別給人添麻煩?!笨伤睦镏?,她不在了,才是最大的麻煩——心上的空,怎么也填不滿,像老屋的門,再無人為我輕輕推開。</p> <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見外婆,是那年初春。她坐在窗邊的藤椅上,穿著灰色外套,里面搭了件米色毛衣,臉上帶著笑,聲音輕得像風:“你工作忙,不用來看我?!蔽尹c頭應下,答應下次帶媳婦一起來吃飯。可那“下次”還沒來,她便悄然離去了。如今想來,那頓飯,她等不到了,我也再做不到了——有些承諾,一旦遲疑,便成了永遠無法兌現(xiàn)的謊言。</p><p class="ql-block">聽母親說外婆走得很安靜,像一片落葉輕輕落進泥土,沒驚動任何人??晌覀兊氖澜?,卻因此塌了一角。</p><p class="ql-block">那年之后,每次回鄉(xiāng)探親,我再沒勇氣走進她住過的那棟樓。巷子口的梧桐樹還在,年復一年抽新芽、落黃葉,陽臺上掛著的紅燈籠,依舊在風里輕輕搖晃??晌抑溃莻€會偷偷塞零花錢、走路慢卻從不喊累的人,再也不會站在門口,笑著說:“來了就進屋坐會兒?!蹦巧乳T,終究再無人為我打開。</p><p class="ql-block">明年清明,我會再去她墳前放一束白菊,除了燒紙,我還會對她說很多話。就靜靜地站在那里,像當年她倚門等我放學那樣,等風路過,只為捎去一句:“外婆,我想您了?!薄p得像一聲嘆息,卻重得,足以穿越歲月,落在她曾溫柔注視過的每一個角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