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輛外形奇特的摩托車轟鳴而來,它很矮,幾乎貼著地皮,以至于駕駛的人不是坐著而是趴在上面,看不清臉。這輛摩托如一頭失控的鐵獸沖進學校大門,在那條并不很長的林蔭路上疾馳而來,身后卷起一地的灰塵和落葉。眼見就要撞到抱著一摞作業(yè)本滿臉驚愕的我,它竟然毫不減速,身邊的學生們四散躲閃,有人大喊“老狗來了,老狗來了”……</p><p class="ql-block"> 我醒了。</p><p class="ql-block"> 照例又是一身冷汗。</p><p class="ql-block"> 這可不是霸道總裁的網(wǎng)絡(luò)小說,這是我年輕的時候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常做的一個噩夢。“老狗”,是我教過的一個學生。</p><p class="ql-block"> 夢里的場景是真實發(fā)生的,接下來的場景亦是。</p><p class="ql-block"> “老狗”停好車,拎著一兜早點踢踢踏踏的上樓了,用腳踹開我正在講課的教室的門,在一屋子師生的注視下走到我的面前。并不看我,只是右手拿起一盒粉筆 “嘩啦”倒扣在講桌上,再“唰”的翻過來,左手隨即將盛著鍋巴菜的塑料袋套在空粉筆盒里,然后端著這個不同尋常的“碗”踱回了座位,開始大吃起來。他這一套動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瀟灑自在,而那個扎著馬尾辮的我捏著一小段粉筆站在講臺上目瞪口呆。</p><p class="ql-block"> 剛畢業(yè)的那年,我走出師大的校門來到這個特殊的學校。而我教的學生是聾校這個特殊學校里的更為特殊的存在——分流生。那簡直是特殊的平方了。那些時候,這些場景每天都在上演,五花八門,無力招架。學生們用他們的“實力”給我這個初出茅廬的比他們僅僅大了五六歲的小女生狠狠來了幾個連環(huán)下馬威。</p><p class="ql-block"> 我記得相當清楚那是一九九六年的七月,是我大學畢業(yè)的第一年,也是天津市實施中職分流的第一年。所謂的分流生在當年的教育機制里應(yīng)該有嚴肅的解讀,大概是一種職業(yè)教育的預(yù)備分流。而作為一名教師我看到的結(jié)果就是各個中學里將所有后進生淘汰出局,不使他們參加中考(他們也考不上)。那么理所當然的就是,除了成績很差之外,他們各個都是調(diào)皮搗蛋的能手,其中有些簡直就是目中無人,惹是生非的精英、搗蛋鬼。試想,一個班里如果有一個兩個這樣的孩子都會給你的教學帶來巨大的困難吧。</p><p class="ql-block"> 我教的班上有四十五個。</p><p class="ql-block">為什么不對老狗嚴加管教呢?因為班上還有四十四個類似這樣的家伙。他們深諳法不責眾之道,如果他們個個都被懲罰開除,整個教育機制也許都將推行受阻,如何了得?</p><p class="ql-block"> 所以課堂哪里是課堂?說笑的,打罵的,跑來跑去的,談戀愛的男孩女孩手拉手的,吃早點的,嗑瓜子的,嗑完瓜子將瓜子皮四散拋出如天女散花一般玩雜耍的……只有一個男孩看上去有些沉默,但他是坐在桌子上想心事的,在教室里顯得高大突兀。我深吸一口氣,終于下定決心想要顯示一下我的威嚴,我提高音量揮手命令他從桌子上下來,坐到椅子上去。沒成想他瞬間勃然大怒瞪著眼睛用手指我,大喝一聲:“講你的!”</p><p class="ql-block"> 我束手無策尷尬地站在講臺上。良久,剛要打起精神開講函數(shù)定義,一只鞋“砰”的一聲砸到講臺上,嚇我一聲尖叫直穿課堂,全班哄笑。</p><p class="ql-block"> 下一秒,鞋變小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開始每天都做開頭那樣的噩夢,醒來時心有余悸黯然神傷,恐懼膽怯甚至使我不愿再次踏上那條上班的小路。</p><p class="ql-block"> 想當初,二十二歲的我,懷著對太陽光下最神圣職業(yè)的無比熱愛和期待,是帶著一顆怎樣熱烈的心意而來啊:想象著我要將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過成校園里最溫暖的詩;想著我要把課堂變成充滿好奇的魔法屋,我要手持魔法棒讓每個孩子如坐春風、茅塞頓開;想著我該如何鄭重的接過我父母手中的接力棒,像他們一樣終有一日桃李滿天下……</p><p class="ql-block"> 而這樣美好的初心,在很多個這樣混亂可怕的課堂瞬間,碎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直到那一天,我和同事去洗澡(那時候?qū)W校還有公共浴室),班上幾個大男孩嘻哈著迎面走來,其中一個對我大喊:“老師,洗澡為什么不喊我,咱倆一起啊。”</p><p class="ql-block"> 奇恥大辱!</p><p class="ql-block"> 我徹底崩潰?;氐睫k公室趴在辦公桌上放聲大哭。</p><p class="ql-block"> 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如墜寒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慶幸的是,那樣的日子里我并不是孤軍奮戰(zhàn)。天津聾校任教于這群普通而又極其不普通的學生的這些老師,開始全力以赴,迎接挑戰(zhàn)。</p><p class="ql-block"> 教一輩子聾孩子的劉松娟劉老師,胖乎乎矮墩墩。每當我的課堂一片嘈雜,她就搬著一把椅子放在教室后門口,然后笨拙的爬上去透過后窗往里看,她是想借她一點老教師的威嚴給我,扒望良久收效甚微。但不管何時只要想到這個場景我都會又難過又溫暖,多少年,這種美好的情感一直伴我前行。</p><p class="ql-block"> 我那個大黑塔一樣的師傅,李開元李校長也來助陣。我上課他就坐在教室后面聽。剛開始懾于威嚴籠罩課堂還算安靜,可時間不長那些松散打鬧慣了的學生們便一個個開始伸腰踢腿打哈欠,再過一會就屁股長釘般嘰嘰喳喳躁動起來,情形愈演愈烈。我?guī)煾缚粗@個勢單力薄的小徒弟在講臺上期期艾艾自言自語,“啪”的一聲合上聽課記錄,開門離去,放話即刻召開會議。</p><p class="ql-block"> 還有身邊的同事們,每一個都是絞盡腦汁想著方法和對策,當時大家翻看的雜志論文基本都是《頑劣后進生心里動因挖掘及教育干預(yù)》《如何激發(fā)后進生學習興趣改善課堂行為的實踐探索》……</p><p class="ql-block"> 其中北師大畢業(yè)的董老師學識最高、點子最多,在振臂高聲給我們這樣的職場小白普及了一場少年心理學和注意力培養(yǎng)策略之后,他就抱著一塊大表盤信心滿滿的進了教室。據(jù)說他要嘗試:學生只要聽十分鐘的課就可以獲得獎品的鼓勵式教學法。</p><p class="ql-block"> 結(jié)果,還未下課,我們就看到董老師抱著那塊大表無奈地站在教室門口,學生們一個接著一個大搖大擺擠過他的身側(cè),揚長而去。</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續(x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