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從滬返株連續(xù)幾天是沉郁的雨天。雨絲斜斜地下著，風(fēng)裹著潮氣往衣領(lǐng)里鉆，我撐著把傘站在新華東路的公交站，傘面被雨點砸得沙沙響。站內(nèi)廣告欄的海報泡得發(fā)皺，印著的株洲街景暈成一片模糊的色塊，遠處紅旗廣場的霓虹在雨霧里只剩一團暖黃的光。68路公交喘著氣駛來，車輪碾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我收了傘踏上去，金屬扶手還帶著雨天的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車廂里喧嚷，大多是裹著雨衣、拎著菜籃的老人。我找了個前排靠窗的位子坐下，雨刮器在玻璃上來回掃，把窗外的街景切得支離破碎。車到紅旗廣場站，門剛開，一陣風(fēng)裹著雨絲涌進來，緊跟著是兩個人影——頭發(fā)花白的老嫗被一位中年婦女半扶著，老嫗的衣衫袖口磨得發(fā)白，用塑料扎著的發(fā)髻沾了些雨珠，她抓著扶手的手關(guān)節(jié)粗大，皮膚皺得像老樹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慢點，阿姨?！敝心陭D女的聲音溫溫的，她把老嫗扶到身旁的空位，自己半邊身子還靠著扶手。老嫗耳背，湊得極近，幾乎貼在婦女耳邊喊：“今天這雨下個不停，我早上買菜，鞋都濕透了！”婦女笑著點頭，手指輕輕拍了拍老嫗的手背，沒說話，只把自己的單肩包往身旁挪了挪，以便給老嫗騰出更寬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車又晃過一站，上來幾位老人。一個頭頂塑料袋的婆婆踉蹌著趕了兩步，搶在我同座下車的瞬間坐了上去，塑料袋上的水珠滴在她的褲上，暈出一小片濕痕。最后上來的老爹爹拄著拐杖，腳步踉踉蹌蹌，車啟動的瞬間晃了一下，眼看就要栽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爹爹，您坐這兒！”中年婦女猛地起身，伸手穩(wěn)穩(wěn)扶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撩開自己的衣角，擦了擦座位，“您慢點，坐穩(wěn)了?！崩系澪∥〉刈拢鋈恢逼鹕碜?，對著婦女連連叩首，嘴里含混地說著“謝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不用謝！”婦女連忙擺手，老嫗在旁邊開了腔，聲音又亮又脆，滿車廂的人都聽得見：“這個妹子呀，跟我非親非故，卻比我崽女對我還好！”她指著婦女，轉(zhuǎn)頭對周圍的人說，“我住老棉紡廠，現(xiàn)在一個人住，她就住在我隔壁棟。我有失眠癥，要去三醫(yī)院開愛司唑侖，醫(yī)生說必須有人陪才給開，這妹子說，只要我要開藥，她就陪我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老嫗越說越激動，抓著婦女的手：“我家到三醫(yī)院要轉(zhuǎn)一趟車，一來一回要半天！她開了個粉店，下午特意關(guān)了門陪我來的！葛雜妹子，心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頭頂塑料袋的婆婆取下袋子，露出花白的頭發(fā)，她湊過來說：“真是好人??！現(xiàn)在這樣的年輕人，少見咯！”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無意識地摸著手機，悄悄掏出來，鏡頭對著婦女的背影按下快門——她穿著淺灰色的外套，頭發(fā)扎成馬尾，背影挺得筆直，像株迎著風(fēng)的蘆葦。手機屏幕沾了點雨汽，照片有點模糊，我擦了擦，又看了一眼，心里暖烘烘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晚上回到住處，雨停了。月光透過窗戶灑在桌子上，我把照片發(fā)了朋友圈，配了下午的見聞。沒過多久，網(wǎng)友民主兄的回復(fù)跳了出來：“她叫劉智玲，是我原單位雙職工，下崗后開了家米粉店。今年4月1日《株洲晚報》有她的整版報道，對了，他們家還評上‘中國好家庭’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中國好家庭！”，我忽然想起下午她扶著老人的樣子，心里一動。第二天清晨，天終于放晴了。陽光透過樟樹的縫隙漏下來，在地上織成斑駁的光影，空氣里飄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吸一口都覺得清爽。我按著民主兄說的線索，往離家三站路的“玲玲粉店”走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長江南路上的店鋪大多開了門，早餐店的蒸籠冒著白氣，油條在油鍋里炸得滋滋響。走到黃山路口，我拐進老棉紡廠的巷子——“芳芳粉店”的招牌晃得人眼暈，門口的師傅正用長筷子翻著鍋里的粉；“大劉粉店”的玻璃門上貼著“加蛋加肉”的字條；“紅姐粉店”的人氣高，熱氣裹著香味飄得老遠?？晌覓吡艘蝗?，沒見著“玲玲粉店”的牌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我往廠區(qū)深處走，小湖邊的行人道上，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者正曬著太陽。他穿著灰色的舊外套，腿上蓋著塊洗得發(fā)白的毯子，手里捏著個搪瓷杯?！罢垎柲憷菉A知道玲玲粉店在哪兒嗎？”我走過去，聲音放輕了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老者聞聲抬頭，眼睛有點渾濁，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才開口：“玲玲？她老公是廠里的，對吧？”“對！就是她！”我連忙點頭。老者忽然激動起來，舉起右手，手指著前面不遠處，聲音有點口吃：“跌！”他頓了頓，又連說了兩聲，“跌！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只看見巷子盡頭的拐角。“你是說，在黃山路口的拐角處？”老者用力點頭，嘴角咧開一個淺淺的笑，露出幾顆松動的牙。我道了謝，轉(zhuǎn)身往拐角走，剛拐過去，就看見兩家挨著的粉店——右邊那家的招牌是木色的，上面刻著“玲玲粉店”四個小字，字上的漆有點掉了，卻擦得干干凈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推開門，熱氣裹著粉香撲面而來。灶臺前，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忙著——扎著馬尾，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有層薄繭，正是昨天公交上的劉智玲。她手里的長勺在鍋里翻著，粉在沸水里打著轉(zhuǎn)，鍋氣模糊了她的臉，只看見她笑的時候，眼角有兩道淺淺的細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來啦？想吃點啥？”她抬頭看見我，聲音還是溫溫的，和昨天一樣?！耙煌氩焕钡臒跛厝獗夥?，麻煩燙久點?！薄昂绵?！”她應(yīng)著，轉(zhuǎn)身從旁邊的竹筐里抓出一把扁粉，手腕一揚，粉就滑進了鍋里，長勺在鍋里攪了兩圈，粉的香氣更濃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我找了個空位坐下，環(huán)顧小店。店面不大，也就十幾個平方，一邊靠墻擺著兩張方桌，另一邊是一長溜窄窄的桌板，下面擺著塑料圓凳，店門口還支了張小方桌，坐著兩個穿工裝的師傅，正埋頭嗦粉。墻上掛著幾張照片：一張是劉智玲和一個男人帶著孩子，在社區(qū)的長椅上給老人剪頭發(fā)；一張是她捧著紅色的獎狀，上面印著“中國好家庭——劉智玲家庭”，旁邊站著的男人應(yīng)該是她丈夫，笑得很憨厚；還有一張是一群社區(qū)自愿者幫扶老人的照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你店粉好??！”劉智玲把粉端過來，碗里的湯色清亮，燉素肉切得薄薄的，鋪在粉上，還撒了點蔥花。我端起碗，剛要動筷，旁邊的大媽笑著說：“老師傅，加點酸豆角，玲玲做的酸豆角，香得很！”她指了指桌角的玻璃壇，壇子里的酸豆角綠油油的，泡在透明的壇水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是啊，自己泡的，外面買的不放心?！眲⒅橇嶙哌^來，給我遞了個小勺子，“你嘗嘗，酸脆得很?！蔽乙艘簧准舆M去，拌勻了嘗了一口——粉滑溜溜的，燉素肉燉得軟爛，酸豆角的酸香裹著粉香，一下子就暖到了胃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玲玲，再來一碗牛肉圓粉！”門口有人喊，是個穿夾克的大叔，他徑直走到桌前坐下，“昨天你跟說的張大爺，今天我?guī)退阉苄藓昧耍f晚上要過來謝謝你?！薄爸x啥，都是鄰居?！眲⒅橇嵝χ鴳?yīng)著，轉(zhuǎn)身又進了灶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正吃著，一個剪齊耳短發(fā)的婦女跑進來，她進門就收拾桌上的空碗：“妹，我來幫你收碗！”“慢點，別燙著?！眲⒅橇峄仡^叮囑了一句，那女的吐了吐舌頭，把空碗送到水池邊，踮著腳擰開水龍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這是你姐！”我問?！安皇?，她是小區(qū)的姐妹，一有空就來幫忙。”劉智玲擦了擦手，“我老公今天去社區(qū)了，說是李奶奶家的燈壞了，去幫忙換一下。”旁邊的大叔插了句：“她們都是好人！去年冬天疫情時，玲玲天天凌晨三點就起來做粉，給社區(qū)的孤寡老人送過去，她老公還幫著拉物資，社區(qū)的自愿者當(dāng)時也跟著一起打包飯盒，大家手凍得通紅都不喊累?！?lt;/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這時，穿夾克的大叔吃完粉，掏錢包的時候“哎呀”了一聲：“玲玲，我差一塊錢，下次給你行不？”劉智玲擺擺手，手里還擦著桌子：“沒事，一塊錢而已，不用給了?！薄澳遣恍校麓挝乙欢ㄑa上?！贝笫逭f著，把錢包塞回口袋，笑著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我忽然想起昨天在超市的事——前面買單的阿姨差一毛錢，收銀員板著臉，手里的掃碼槍“嘀”地響了一聲：“那不行，一毛錢也是錢，要么找零，要么把東西放回去。”阿姨尷尬地站著，最后還是旁邊的人遞了一毛錢才完事。對比眼前的暖，心里更覺得熨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玲玲，你看！”一個穿碎花裙的阿姨舉著手機走過來，把屏幕湊到劉智玲面前，“你上新聞了！好多人轉(zhuǎn)發(fā)了，都說你是中國好人呢！”劉智玲湊過去看，臉有點紅：“這有啥好寫的，都是些小事，換了別人也會做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可不是小事！”阿姨笑著說，“你幫王奶奶買菜，幫張大爺開藥，幫社區(qū)里的老人縫縫補補，給附近清潔工免費送早餐米粉，帶領(lǐng)社區(qū)的姐妹們幫助孤寡老人都十幾年了！上次我孫子沒人接，還是你幫我去的學(xué)校，這些事，哪件不是暖人心的？”劉智玲撓了撓頭，笑著轉(zhuǎn)移話題：“阿姨，你要不要再來碗湯？我剛燉的骨頭燉海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我吃完粉，起身買單。劉智玲叫我輸入了貴賓二維碼，“下次想吃粉了再來，“好！”我接過手機心里暖暖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走出粉店，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街上的人來來往往，劉智玲站在店門口，正送一個老人出門，她扶著老人的胳膊，輕聲說：“慢點走，下次想吃粉了，我可以叫人給你送過去?！崩先诵χc頭，慢慢走遠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我回頭看，“玲玲粉店”的木招牌在陽光下泛著暖光，店里的熱氣裹著粉香飄出來，混著整條街上的煙火氣，讓人覺得踏實。“中國好人”，“中國好家庭”，從來不是做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是公交上的一次攙扶，是粉店里的一句“算了”，是十幾年如一日的幫襯，是一家子人把溫暖揉進柴米油鹽里，用平凡的小事，焐熱了身邊人的日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風(fēng)里的粉香還沒散，我忽然覺得，這人間的暖，從來都在這些平凡的角落里，在這些平凡人的手里，就像一碗滾燙的米粉，簡單，卻足夠暖人。</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