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一、 緣起:報攤與《明報月刊》</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九六年的風(fēng),吹過深圳河,尚且?guī)е┰囂叫缘臏貪櫋N夷菚r已自詡為資深“金迷”,此言非虛。從初中時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筒照看《射雕英雄傳》,到大學(xué)時代在哲學(xué)課的艱深縫隙中,反復(fù)咀嚼《笑傲江湖》里關(guān)于權(quán)力與自由的隱喻,金庸的十五部天書,于我而言,早已不是單純的武俠故事,而是一座構(gòu)筑在紙墨間的龐大精神家園。那里有俠客的烈酒,有英雄的悲歌,有美人的明眸,更有滲透在字里行間的、對中國歷史與文化的深沉致意。案頭那套三聯(lián)版《金庸作品集》,書脊早已磨損,內(nèi)頁密密麻麻寫滿了我年少輕狂的批注,仿佛每一次翻閱,都是一次與老友的暗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有時就藏在不經(jīng)意的機(jī)緣里。九七年,我得到一個前往香港中文大學(xué)做短期訪問研究的機(jī)會。研究方向本是近代思想史,與武俠小說風(fēng)馬牛不相及。然而,抵達(dá)香港不久,在一個潮濕微熱的午后,于大學(xué)附近一家逼仄卻書刊琳瑯滿目的舊報攤,我邂逅了《明報月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是裝幀極為素雅的一本雜志,封面是沉靜的底色,襯著疏朗的題字。翻開版權(quán)頁,“創(chuàng)辦人:查良鏞”幾個字躍入眼簾,心頭便是一震。這就是了,那個在小說世界里呼風(fēng)喚雨的金庸,在現(xiàn)實世界中耕耘的另一片文化園地。我?guī)缀跏呛敛华q豫地,向攤主詢問是否有過往的存刊。熱心的攤主在堆滿雜物的閣樓里翻檢了半個時辰,最終為我找出了自一九六六年創(chuàng)刊號起,至一九九六年十二月,整整三十年的合訂本,堆積起來,幾乎占了我臨時宿舍的半壁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接下來的幾個月,我的研究之余,盡數(shù)交付給了這些泛黃的紙頁。從胡菊人先生時期的宏闊文化視野,到董橋先生筆下的英倫隨筆與文玩清賞,再到潘耀明先生接掌后的兼容并包,《明報月刊》仿佛一扇窗,讓我窺見了過去三十年海外華人知識界的思潮起伏與人文風(fēng)景。我看到了金庸的社評,筆鋒銳利,關(guān)切時局;也看到了無數(shù)文化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镌诖顺汀庿Q。這片由他開創(chuàng)的“江湖”,其波瀾壯闊,其內(nèi)涵之深,絲毫不遜于他筆下的武俠世界。在閱讀中,那個作為報業(yè)巨子、文化推手的查良鏞形象,漸漸與我心中小說家的金庸重合,卻又似乎生出一些新的、讓我困惑的棱角。他晚年的一些言行,諸如對舊作的再三修訂,以及某些引起爭議的公共表態(tài),總讓我這個“金迷”在欽佩之余,夾雜著一絲“何以如此”的費(fèi)解。一個念頭,如同春日的藤蔓,悄然滋生,且愈發(fā)纏繞難解:若能當(dāng)面請教,一晤先生風(fēng)采,該多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契機(jī)來自一位新加坡來的教授朋友。他亦是金庸小說的愛好者,且因?qū)W術(shù)交流之故,與明河社略有往來。得知我的渴望,他欣然表示可以代為引薦。一通電話,幾次書信往還,竟真的定下了約見之期。那是一九九七年五月十四日,香港回歸前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歷史性的、微妙的躁動與期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b style="font-size:22px;"><i>二、 初晤:明河社與無敵海景</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明河社坐落于港島北角,一處并不算特別起眼的商業(yè)大廈內(nèi)。然而,甫出電梯,便覺氣氛不同。門口懸掛著一副木質(zhì)對聯(lián),鐫刻著熟悉的字句:“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是金庸先生的手書,筆力遒勁,帶著一種文人特有的清雅與自信。這十四部小說的書名縮寫,于我而言,不啻為一道通往奇幻世界的大門咒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秘書小姐將我們引入室內(nèi)。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間堪稱豪華的書房——或者說,是金庸先生的辦公室。其寬敞程度,超乎我的想象。一整面落地玻璃窗,毫無保留地將維多利亞港的波瀾壯闊推送至眼前。那日天晴,海天一色,碧藍(lán)如洗,舟楫穿梭,對岸九龍的點(diǎn)滴風(fēng)光清晰可見。我見過無數(shù)讀書人的書房,學(xué)者的書齋往往堆砌著資料的蕪雜,文人的書屋則講究一種刻意經(jīng)營的古樸,但如金庸先生這般,將知識的沉靜與商業(yè)成功的壯闊視野如此直接而和諧地并置一室,確是頭一遭。這書房本身,就像他身份的隱喻:一半是運(yùn)籌帷幄的報業(yè)大王,一半是神游八極的小說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瀏覽起靠墻而立的巨大書架。藏書之豐,版本之雜,令人嘆為觀止。尤其引我注目的,是專門陳列其作品集的那一面書架。那里不僅有我所熟悉的香港明河社版、臺灣遠(yuǎn)流版、大陸三聯(lián)版等各種繁簡體中文版本,更有日文、韓文、英文、越南文、乃至印尼文等多種語言的譯本。那些陌生的文字封面下,包裹著的是郭靖、黃蓉、喬峰、令狐沖們的故事,想象著這些人物在異域文化中被解讀、被喜愛的情形,一種奇妙的感觸油然而生。他的江湖,果真已是世界的江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金庸先生從書桌后起身相迎。他身著淺灰色西裝,戴一副細(xì)邊眼鏡,面容清癯,態(tài)度謙和,與我想象中那個筆下刀光劍影的宗師形象頗有不同,更像一位溫文的學(xué)者。他與我們握手,招呼落座,聲音不高,帶著明顯的海寧鄉(xiāng)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談話從輕松的寒暄開始。我提及正在中大閱讀《明報月刊》的收獲,他微微頷首,眼神中流露出對那段歲月的追憶,但并未多言。倒是我的教授朋友與他就東南亞華文教育的情況交談了幾句。我趁此機(jī)會,更細(xì)致地觀察了這間書房。</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特別的,是那張大書桌。桌面的寫字板竟是傾斜放置的,約有三十度角。正疑惑間,恰逢先生受我同鄉(xiāng)陳強(qiáng)博士邀請,要為安徽省青陽縣朱備鎮(zhèn)叫“將軍湖”的地方題字,秘書鋪好宣紙,他便在那斜板上揮毫。后來他解釋,這樣寫字,手臂自然,不費(fèi)力氣,于頸椎亦有好處。我暗自稱奇,這細(xì)節(jié)處可見其善于變通與講究實用的個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談話間隙,秘書端來點(diǎn)心,是香港茶餐廳常見的叉燒包,熱騰騰的,散發(fā)著甜香。先生客氣地讓我們先用。這尋常的食物,出現(xiàn)在這間擁有無敵海景的豪華書房里,竟有一種奇異的親切感,沖淡了初來時的些許拘謹(jǐn)。</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另有一個細(xì)節(jié)讓我印象深刻。中途我欲去洗手間,秘書告知需使用公司專用的鑰匙方能開啟樓道里的公用衛(wèi)生間。我拿著那把沉甸甸的銅鑰匙,走在安靜的走廊上,忽然覺得,這嚴(yán)謹(jǐn)?shù)?、略帶一絲舊式企業(yè)作風(fēng)的管理,與書房里那種海闊天空的創(chuàng)作氛圍,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真實而立體的查良鏞世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初次拜會,大約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氣氛始終融洽,但話題多圍繞學(xué)術(shù)與文化概況,未及深入。我雖心有許多關(guān)于小說的疑問,卻也知時機(jī)未到,不便唐突。辭別時,金庸先生親自送我們到門口,態(tài)度依舊懇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本以為此次見面就此結(jié)束,留下的是一個清晰而尚帶距離的印象。沒想到,更大的驚喜還在當(dāng)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b style="font-size:22px;"><i>三、 再續(xù):鄉(xiāng)音、圍棋與學(xué)林掌故</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 我剛回到中文大學(xué)的宿舍,電話鈴聲便急促地響了起來。接起一聽,是一位女士,操著流利的粵語:“陳生系度嗎?我系查太,查生想同你通電話?!?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心跳驟然加速。隨后,聽筒那邊傳來了金庸先生那熟悉的多音,第一句話竟是:“陳先生,吃過晚飯沒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這句尋常到極致的問候,在此刻聽來,卻充滿了人情味的暖意。他說,下午相談甚歡,覺得意猶未盡,若我明日得閑,可否再去明河社一敘?我自然是滿口答應(yīng)。</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九七年五月十五日,我再次踏入那間海景書房。金庸先生顯得更為隨意,他從衣袋中取出一張精美的請柬,是浙江同鄉(xiāng)會成立的邀請函。“喏,今晚我要去赴宴,”他略帶歉意地說,“所以沒辦法請你吃飯了?!苯又?,他自然地談起了自己的社交圈子,提到常與倪匡、陶杰一起吃飯,因有同鄉(xiāng)之誼。至于另一位以美食家著稱的才子蔡瀾,他則笑著說:“蔡瀾推薦的東西,我沒什么興趣。”語氣中帶著一絲老友間的調(diào)侃與固執(zh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們的談話,在正式討論時用普通話,閑談則多用粵語(他稱之為“白話”)。我注意到,無論用何種語言,他那濃厚的海寧口音始終未變,并且,他多次主動提起家鄉(xiāng)。</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海寧地方小,大家都是親戚?!彼鐢?shù)家珍,“我叫徐志摩、蔣復(fù)璁做表哥。陳從周是我的親戚,我比他高一輩,他叫徐志摩做表叔。王國維的弟弟王哲安先生做過我的老師。蔣百里的女兒蔣英是錢學(xué)森的太太,是我的表姐,當(dāng)年我到杭州,就是去聽她唱歌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這一連串星光熠熠的名字,從他口中平淡道出,仿佛只是在敘述鄰家瑣事。我忽然深切地感受到,他所根植的那個江南文化世族網(wǎng)絡(luò),其深厚與綿密,遠(yuǎn)非我等外人所能想象。這或許也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他筆下為何總能自然流露出那種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人情世故的精準(zhǔn)把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知他雅好圍棋,便以此引出話題。果然,他談興頓濃。他提到圍棋有“五得”:得好友,得人和,得教訓(xùn),得心悟,得天壽,并言對此說頗為欣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以前我興趣最高的時候,請陳祖德、羅建文兩位先生到家里來住?!彼貞浀?,眼神中閃著光,“在文化界的朋友里,沈君山的棋最好。他讓我三子,讓余英時先生兩子。我跟余先生,水平還不及沈君山。牟宗三先生就比我們兩個又差一點(diǎn),不過他的棋癮很大,我請他星期天來下棋,他一定來的?!彼D了頓,笑瞇瞇地補(bǔ)充,“余先生喜歡下圍棋,他棋藝比我好一點(diǎn)?!苯又v了一個趣聞,“余先生的岳父陳雪屏先生圍棋下得很好,好像你要娶我女兒,先下一盤棋看看?!?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這分明是小說家筆法了,我忍不住笑道:“金庸先生,我聽余英時先生講,他和太太陳淑平女士談戀愛的時候,還不認(rèn)識陳雪屏先生呢。是等到一九七一年,他們結(jié)婚七年之后,才正式見到陳雪屏先生的?!?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他聽了,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絲毫不以為忤,反而顯得極為開心,連說:“是嗎?那是我記錯了,小說家言,小說家言,當(dāng)不得真?!边@份坦誠與幽默,瞬間拉近了我們的距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因我有研習(xí)書畫的經(jīng)歷,金庸先生又興致勃勃地談起了他與黃苗子、郁風(fēng)、黃永玉等書畫名家的交往舊事,言談中對郁風(fēng)的過早離世感慨不已。對于書畫鑒賞,他自有其獨(dú)到的見解,坦言自己偶爾在家也提筆揮毫。隨后,他提到了啟功先生。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啟功來香港見我,我寫幾個字請啟功先生教教我。你猜他怎么說?”他模仿著啟功先生溫和的語調(diào),“他唯一教的就是:‘你絕不可以臨碑帖。你的字有自己的風(fēng)格,一學(xué)碑帖,自己的風(fēng)格完全沒有了。不學(xué)碑,不學(xué)帖,你的字將來有希望。’我說:‘啟功先生,你這句話是鼓勵我。’他很認(rèn)真地說:‘不是鼓勵,你的字是有自己的風(fēng)格。任何碑帖不可碰?!抑缓美蠈嵔淮骸冶菦]學(xué)過,但書法極糟?!?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講述這段往事時,表情生動,帶著對老友的懷念與一絲自嘲。我深知啟功先生眼光之毒辣,此言若非客套,那便是看出了金庸書法中那種不受繩墨拘束、自在揮灑的天真之氣。而這“不學(xué)碑帖”的勸告,其背后蘊(yùn)含的藝術(shù)理念,耐人尋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金庸先生的好奇心極其旺盛,他不僅分享自己的見聞,還不時主動問起我學(xué)習(xí)書畫的近況,對一些學(xué)界內(nèi)部的趣聞軼事,聽得津津有味。我提起余英時先生的學(xué)生陸揚(yáng),與他在劍橋大學(xué)時的老師麥大維(David McMullen)相熟,兩人見面時曾細(xì)說金庸在劍橋研究唐史的往事。又說到余英時先生如今正在戒煙,金庸先生聞言,深有同感地說:“抽煙抽慣的人,要戒很難?!彪S即又引出一段掌故,“鄧小平當(dāng)年見我,也談到這個問題。他說:‘我年紀(jì)大了,人家勸我戒煙,我不能戒,戒了反而身體不好?!?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連續(xù)兩個下午的暢談,我恍然發(fā)覺,曾經(jīng)聽聞的所謂“金庸口才不好”,實在是一種誤解。原來,只要話題是他所感興趣的,無論是鄉(xiāng)情舊誼、紋枰之道,還是學(xué)林掌故、書畫品評,他講起來皆能娓娓道來,細(xì)節(jié)豐富,妙語連珠,其引人入勝之處,竟不遜于他筆下的武俠故事。而我們所聚焦的,也并非郭靖、楊過等虛擬人物,而是那些活躍在現(xiàn)實學(xué)術(shù)“江湖”中的身影:南下香港的錢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fù)觀,遠(yuǎn)渡重洋的楊聯(lián)陞、陳世驤、夏濟(jì)安、夏志清……在他口中,這些名字仿佛也帶上了門派的色彩與傳奇的色彩,他們的學(xué)問交鋒、性情流露,構(gòu)成了另一個波瀾壯闊的“武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維港的夜色漸漸彌漫,華燈初上,倒映在墨藍(lán)色的海面上,碎成一片流動的光河。我回頭望向明河社所在的那座大廈,它已融入北角密集的樓群之中,不再分明。但我知道,在那其中的某一扇窗后,那個以筆為劍、構(gòu)筑了無數(shù)人青春與夢想的老人,依然在他的江湖里,思索著,書寫著。而我有幸,得以在兩個平凡的下午,走近那片江湖,窺見了那波瀾壯闊之下的,幾許真實波紋。這波紋,足以讓我這個“金迷”,在往后的歲月里,每一次重讀那些熟悉的篇章時,生出更多一重的理解與溫情。江湖夜雨,桃李春風(fēng),此番訪查,已勝卻人間無數(sh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金庸先生坐在寬大的藤椅上,窗外是香港夜晚的燈火。十一月的風(fēng)帶著海的味道,輕輕掀動書桌上的稿紙。我提起“香江四大才子”的說法,他立刻擺擺手,眼里閃著頑皮的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這個講法靠不住,不對的?!彼f著,順手整理了一下深藍(lán)色毛衣的袖口,“倪匡本來在美國的。倪匡最滑稽了,講笑話?!?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書房里的燈光很柔和,照在滿墻的書籍上。金庸先生說話時習(xí)慣性地用手指輕輕敲著扶手,像是在打拍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從前寫書的時候,我常常和蔡瀾在一起?!彼鋈恍ζ饋恚劢堑陌櫦y聚成溫暖的弧度,“我跟蔡瀾講:你講好吃的東西,我絕對不吃。他是新加坡人,喜歡的東西我全部不喜歡,你美食家再美也跟我沒有關(guān)系,你推薦的東西我就不吃?!?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想象著兩個才子爭執(zhí)美食的場景,忍不住也笑了。金庸先生繼續(xù)說:“倪匡和陶杰跟我比較投機(jī)。陶杰的媽媽是我們杭州人,他父親做過《大公報》副總編輯?!?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這時,我想起與陶杰的第一次見面。那是在午夜十二點(diǎn)之后,維多利亞港的燈火還在閃爍。我問陶杰:“香港誰的文章寫得最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不假思索:“金庸?!?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又問:“金庸之后誰的文章寫得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說:“董橋?!?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把這段對話轉(zhuǎn)述給金庸先生。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陶杰媽媽跟我同鄉(xiāng),他爸爸跟我同事,倪匡跟我同鄉(xiāng),吃的東西差不多。董橋年紀(jì)大了,興趣在古董字畫上面了?!?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話音落下,書房里安靜了片刻。我能聽見墻上老式掛鐘的滴答聲,像是在丈量著香港文壇的流金歲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們聊起《明報月刊》的黃金時代,聊起胡菊人和董橋各自主編時的風(fēng)采。金庸先生的眼神變得悠遠(yuǎn),仿佛穿越回了那個文人辦報的輝煌年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和胡菊人先生去訪問過錢穆先生一次?!彼穆曇糨p柔下來,“錢先生的眼睛瞎了,報紙、書都是他太太念給他聽。他講話無錫口音,跟我是一樣的口音?!?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說:“錢鍾書也是無錫人?!?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無錫出了很多名人?!苯鹩瓜壬c(diǎn)點(diǎn)頭,“章太炎先生在無錫也教過書,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先生也是有名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記憶中搜尋著什么:“錢鍾書先生送了一套書給我,寫一句‘良鏞先生指教’。我說:《管錐編》當(dāng)中有些我還看不懂。他送給我書,我就寫了一封信多謝他?!?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書桌上的臺燈在金庸先生的眼鏡片上反射出兩點(diǎn)光亮。他繼續(xù)說:“錢先生寫信很客氣,但是口頭講話就不留情面,很鋒利。”</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說:“錢鍾書對陳寅恪的學(xué)問就有所保留?!?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錢鍾書寫東西一點(diǎn)一點(diǎn),寫《管錐編》不成為一個系統(tǒng)。”金庸先生思考著說,“陳寅恪喜歡成一個系統(tǒng),自己有前后,成為一個系統(tǒng)不容易,中國歷史研究成為一個系統(tǒng),這中間一定有毛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談到學(xué)問,金庸先生顯得格外投入。他坐直了身子,雙手比劃著,仿佛在空氣中勾勒著學(xué)術(shù)的脈絡(luò)。特別是提到《紅樓夢》時,他的眼睛里閃爍著獨(dú)特的光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般人不是研究《紅樓夢》,是研究曹雪芹?!彼恼Z氣變得認(rèn)真,“我認(rèn)為《紅樓夢》不見得是曹雪芹寫的,完全沒有證據(jù)證明是曹雪芹寫的?,F(xiàn)在有人研究曹雪芹的生平,一寫幾十萬字,我覺得這個路線可能是錯的?!?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稍作停頓,讓我消化這個驚人的觀點(diǎn),然后繼續(xù)說:“如果最后證明這個小說完全不是曹雪芹寫的,那研究完全是空的。馮其庸先生跟我也是好朋友,但是我沒有跟他談這個問題?!?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金庸先生向前傾了傾身,聲音壓低了一些:“需要肯定作者是誰,如果連作者都不知道,去研究曹雪芹完全沒有用的?!?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這時,我想起倪匡先生開創(chuàng)“金學(xué)”的說法,便提了出來。沒想到金庸先生朗聲笑道:“我不贊成有‘金學(xué)’!”那笑聲洪亮而清澈,完全不像一個年邁的老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談到《明報》的辦報歷程,金庸先生的神情變得嚴(yán)肅。當(dāng)我說聽說他對《資治通鑑》讀得非常熟時,他點(diǎn)點(diǎn)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因為那時候《資治通鑑》比較好看,容易看,我小時候在家里沒有事,看《資治通鑑》像看故事一樣,我覺得文筆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試探著問:“您也把《資治通鑑》運(yùn)用到《明報》的領(lǐng)導(dǎo)上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沒想到金庸先生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答:“香港是完全的新聞自由。如果今天晚上港督打個電話給我:‘查先生,這個問題你明天怎麼寫怎麼寫?!揖桶堰@個電話錄音下來了?!?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我明天去報告英國政府,明天就炒他魷魚了,所以港督是不敢這樣做的。任何香港政府的人員想要干預(yù)輿論,你錄音下來確定證據(jù),告訴英國政府,英國政府馬上把港督召回?!?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說這番話時,金庸先生的神情像極了武俠小說里智計百出的謀士。我忽然明白,他不僅是寫出了無數(shù)武俠經(jīng)典的文學(xué)大師,更是一個深諳世事的報人。在他的筆下,不僅有江湖恩怨,更有對現(xiàn)實世界的深刻洞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深了,我們的談話也接近尾聲。金庸先生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香港的夜景。窗外,這座他生活了大半生的城市依然燈火通明,就像他筆下的江湖,永遠(yuǎn)充滿著故事。</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四、 余韻:才子江湖與逝水年華</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辭別金庸先生,走在北角喧囂的街頭,維多利亞港的海風(fēng)拂面,我的心緒卻久久不能平靜。這兩日的經(jīng)歷,像一場濃縮的奇遇,讓我窺見了一個遠(yuǎn)比小說更為復(fù)雜的真實金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這讓我不由得想起香港文化圈流傳的“四大才子”之說:金庸、倪匡、蔡瀾、黃霑。這四位,我竟都有緣得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記憶里,最早見到的是黃霑。那并非談?wù)撍捴巳丝诘母柙~,而是關(guān)于他參演的一部舞臺劇。黃霑先生其人,正如其文,豪氣干云,帶著朗朗的、極具感染力的笑聲,以及毫不遮攔的、充滿市井生命力的粗口。談話氣氛熱烈,我當(dāng)時便想,另尋時間,必要與他做一次長談,好好記錄下他肚里的無數(shù)掌故與奇思。誰能料到,天不假年,不久之后,他便溘然長逝,那次短暫的會面,竟成永訣。他那混合著才情與草莽氣的笑聲,至今猶在耳畔,思之令人悵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至于其他三位,金庸、倪匡、蔡瀾,我倒是都曾有過長談的機(jī)會。倪匡機(jī)敏跳脫,言語間充滿科幻式的奇想與頑童般的幽默;蔡瀾則通透豁達(dá),于美食、人生、藝術(shù)皆有獨(dú)到而輕松的見解。他們各有各的精彩,各成一片江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金庸是不同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他身上,似乎存在著多重的宇宙。他是創(chuàng)造俠客夢的小說家,是執(zhí)輿論牛耳的報人,是嚴(yán)謹(jǐn)求證的學(xué)者,也是念舊重情的鄉(xiāng)人。那間擁有無敵海景的豪華書房,像他事業(yè)成功的象征;而那斜置的畫案、需鑰匙開啟的洗手間、熱騰騰的叉燒包,又是他生活中如此具體而真實的細(xì)節(jié)。他對同鄉(xiāng)、舊友的深情,對圍棋、書畫的癡迷,構(gòu)建了他作為“人”的溫?zé)岬囊幻?;而他對宏大歷史敘事的駕馭,對學(xué)術(shù)思想的關(guān)注,又展現(xiàn)了他精神世界的遼闊與深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兩次拜訪,未能解答我所有關(guān)于他小說修訂與晚年言行的疑問,或許有些疑問本就沒有答案。但我似乎觸摸到了一些更本質(zhì)的東西:一個在時代巨變中,始終試圖用自己的方式——無論是小說、社評還是學(xué)術(shù)——去理解、記錄并影響這個世界的復(fù)雜靈魂。他的鄉(xiāng)音未改,仿佛提示著他與那片故土文化血脈的深刻聯(lián)結(jié);而他的視野,卻早已超越了地域,投向了更廣闊的家國與歷史星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 五<i>、北京拜訪李君維</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北京已經(jīng)有了幾分寒意。我按照地址尋到西城區(qū)一棟老居民樓時,窗外的梧桐正簌簌地落著葉子。敲開三樓那扇漆色斑駁的木門,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站在門口,穿著一件熨燙平整的灰色中山裝,紐扣一絲不茍地扣到領(lǐng)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老先生,我是從港中大來的,姓陳?!蔽疫f上名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接過名片,端詳片刻,微微一笑:“香港來的啊,請進(jìn)?!?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客廳不大,卻收拾得窗明幾凈??繅Φ臅苌险R排列著文學(xué)典籍和電影理論著作,幾盆綠植在窗臺上生機(jī)勃勃。最引人注目的是書架正中擺放的一張黑白照片——兩個青年并肩而立,都穿著筆挺的西服,背景是外灘的老建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這位是查先生吧?”我指著照片中那位戴著圓框眼鏡的青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在照片上停留良久:“一九四六年在上海拍的。那時我們剛考進(jìn)《大公報》,他才二十二歲,我二十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端詳著照片上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李君維,很難將他與眼前這位沉靜的老人完全重疊。只有那雙眼睛,歷經(jīng)歲月磨洗,依然保持著相似的輪廓和神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查先生托我向您問好?!蔽艺f。</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像是平靜的湖面掠過一絲微風(fēng):“他還記得我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記得,記得很清楚。他說起你們年輕時在上海的事,說您那時總是穿得漂漂亮亮的?!?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這句話仿佛打開了某個隱秘的開關(guān),李君維輕聲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那時候啊,我們都學(xué)上海灘的時髦青年,定做西裝要去靜安寺路,喝咖啡要選德大西菜社。良鏞——就是金庸,他本名查良鏞——剛開始還不習(xí)慣這種做派,后來也慢慢學(xué)會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格,在老舊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李君維起身泡了一壺龍井,茶香在空氣中裊裊升起,他的講述也隨著這縷茶香緩緩展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四六年的上海,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空氣中混雜著希望與不安的氣息。在外灘《大公報》的編輯室里,兩個年輕人因入職考試并列第一而相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發(fā)榜,我看見一個瘦高的青年也站在榜前仔細(xì)地看著,戴一副圓框眼鏡,頗有書卷氣?!崩罹S抿了一口茶,繼續(xù)說,“他看見我,便主動伸出手來:‘我叫查良鏞,浙江海寧人。’我說:‘李君維,圣約翰大學(xué)畢業(yè)的?!α耍骸抑?,考官們都在夸你呢?!?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兩個年輕人很快成為好友。查良鏞內(nèi)斂沉穩(wěn),李君維瀟灑倜儻,卻都對文學(xué)有著濃厚的興趣。下班后,他們常一起去漢口路的咖啡館,談?wù)撟罱x的小說,批評時局,暢想未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良鏞那時已經(jīng)開始寫影評和散文,我則在寫一些短篇小說。我的文風(fēng)受張愛玲影響很深,有一篇發(fā)表在《雜志》上的《翠袖》,還被評論界說是‘男版張愛玲’?!崩罹S的語氣平靜,聽不出是自豪還是自嘲,“良鏞總說我的小說太過陰柔,缺少陽剛之氣??伤约簩懮⑽?,又何嘗不是細(xì)膩婉轉(zhuǎn)?”</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四七年底,《大公報》決定派員赴香港創(chuàng)辦分版。報社領(lǐng)導(dǎo)找李君維談話,認(rèn)為他英文好,又懂得時髦社交,適合香港的環(huán)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那時剛和宛梅訂婚,”李君維說,聲音低了幾分,“她家里是傳統(tǒng)的書香門第,父親說女兒絕不能遠(yuǎn)赴香港那種‘文化沙漠’。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推辭了?!?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站起來,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取出一本舊相冊。翻到其中一頁,是一張已經(jīng)泛黃的結(jié)婚照。照片上的新娘穿著潔白的婚紗,眉眼清秀;新郎的西裝熨帖合身,笑容明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這是我和宛梅的結(jié)婚照,一九四八年春天拍的?!彼氖种篙p輕撫過照片,“就在我們結(jié)婚后第二周,報社決定改派良鏞去香港。臨走前,我們在這家照相館又拍了一張合影?!?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指向另一張較小的照片——兩個年輕人穿著相同的深色西裝,肩并肩坐著,臉上都帶著對未來的期待與些許迷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良鏞走的那天,我去碼頭送他。黃浦江上霧很大,他的行李很簡單,就是一個皮箱,里面裝了幾件衣服和一大堆書。他說:‘君維,你在上海好好的,等我站穩(wěn)腳跟,也許你還能過來?!尹c(diǎn)點(diǎn)頭,心里卻知道,這一別,恐怕就是兩個世界了?!?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沉默了一會,窗外的風(fēng)聲清晰可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后來呢?”我輕聲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后來...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五七年的上海,春風(fēng)比往年更加料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緊攥著剛出版的《文藝月報》。他那篇耗費(fèi)半年心血寫就的《梧桐影》終于發(fā)表了,卻被編輯刪改了近三分之一。原文中那些細(xì)膩的心理描寫、略帶感傷的抒情段落大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編輯強(qiáng)行加入的幾句“進(jìn)步口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推開家門,妻子宛梅正坐在客廳里,臉色不太好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今天單位開會,有人批評我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濃厚?!彼舆^李君維的外套,輕聲說,“還提到了你寫的小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默默走到書桌前,攤開那本雜志。那些被刪改的段落像傷口一樣刺痛著他的眼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又何嘗不知道時代變了,”晚飯后,他對宛梅說,“可是筆墨這東西,就像人的呼吸,強(qiáng)行改變節(jié)奏,只會窒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夏天,“反右”運(yùn)動開始了。李君維在《大公報》時的老同事、圣約翰大學(xué)的同窗,一個個被打成“右派”。某天深夜,他獨(dú)自在書房里坐了很久,然后打開抽屜,取出厚厚一疊手稿——那是他近十年來創(chuàng)作的所有小說,包括從未發(fā)表的幾部。</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宛梅醒來,看見書房里亮著燈,推門進(jìn)來:“君維,這么晚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她看見丈夫正將一頁頁手稿投入火盆中。橘黃色的火舌舔舐著紙張,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吞噬成灰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瘋了!”宛梅沖過去想搶救剩余的手稿,“這些都是你的心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輕輕攔住她,表情異常平靜:“讓它們?nèi)グ伞_@些文字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這個時代的號角了,留著只會帶來麻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明明滅滅。有一瞬間,宛梅覺得丈夫眼中有什么東西和那些手稿一起死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寫小說也好,”他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以后就專心做電影編譯工作吧,翻譯總比創(chuàng)作安全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李君維去單位遞交了申請,要求調(diào)到電影公司的譯制部門。領(lǐng)導(dǎo)很快批準(zhǔn)了,還表揚(yáng)他“思想進(jìn)步,認(rèn)清形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家的路上,他特意繞道去了以前常和查良鏞一起光顧的咖啡館。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成了一家國營飲食店,再也聞不到咖啡的香氣,只有油炸點(diǎn)心的油膩味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站在門口,恍惚間似乎看見兩個年輕的自己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熱烈地討論著文學(xué)與理想。查良鏞推了推圓框眼鏡,認(rèn)真地說:“君維,你這篇《霓裳》寫得太好了,假以時日,必成大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幻象消失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轉(zhuǎn)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文化大革命的風(fēng)暴席卷全國時,李君維已經(jīng)在北京電影制片廠做了近十年的翻譯工作。他謹(jǐn)慎地選擇那些無關(guān)政治的西方電影進(jìn)行譯制,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可能的雷區(q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即使如此,災(zāi)禍還是找上門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六八年的一個冬夜,一群紅衛(wèi)兵闖進(jìn)他的家,要求搜查“資產(chǎn)階級的毒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所有的文學(xué)手稿早在十年前就燒掉了?!崩罹S平靜地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為首的年輕人大聲呵斥:“別想蒙混過關(guān)!我們知道你曾經(jīng)是上海灘的資產(chǎn)階級作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混亂中,一個紅衛(wèi)兵發(fā)現(xiàn)了書架上那張他與金庸在上海外灘的合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這是誰?”年輕人厲聲問,指著照片上的查良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的心猛地一緊。他知道金庸在香港辦的《明報》經(jīng)常發(fā)表批評文革的文章,若是如實相告,后果不堪設(shè)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個...很多年沒聯(lián)系的老同學(xué)。”他盡量保持鎮(zhèn)定,“一九四九年之后就去了南洋,音信全無?!?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紅衛(wèi)兵狐疑地盯著照片看了好久,最終還是沒有深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晚,等紅衛(wèi)兵帶著幾本“有問題”的外國小說離開后,宛梅緊緊握住丈夫冰冷的手:“剛才我真怕你說出實話?!?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苦笑著搖搖頭:“我不能再連累良鏞了,雖然他在香港,但若是與‘反動文人’有關(guān)系,對他的家人也是災(zāi)難?!?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他將所有與過去有關(guān)的照片和信件都藏了起來。在動蕩的年代里,記憶成了最危險的負(fù)擔(dān)。</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李君維的故事也接近尾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文革結(jié)束后,我才重新和良鏞取得了聯(lián)系?!彼f,“通第一封信時,我的手都在發(fā)抖。隔了三十年,不知從何說起?!?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查先生知道您這些年經(jīng)歷的事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搖搖頭:“信里只說些近況,過去的苦難,不提也罷。倒是他,告訴我當(dāng)年如果來香港的是我,也許中國就多了一個李君維,少了一個金庸?!?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想起金庸在香港的辦公室里對我說的話:“人生有很多偶然性。如果當(dāng)時去香港的是李君維,我很可能留在上海,經(jīng)歷反右和文革,說不定就死在那個年代了,更別提寫什么武俠小說?!?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刻,面對李君維,我突然感受到歷史洪流中個人命運(yùn)的脆弱與頑強(qiáng)。</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您后悔過嗎?”我問,“如果當(dāng)年是您去了香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沉思良久,夕陽的余暉為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年輕時確實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我去香港,良鏞留上海,我們的人生會怎樣?他可能會成為學(xué)者或歷史學(xué)家,我或許會繼續(xù)寫作,甚至...也許能寫出不比張愛玲遜色的作品?!彼哪抗馔断蜻h(yuǎn)方,仿佛在凝視著那條未曾走過的路。</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是啊,”他收回目光,微微一笑,“經(jīng)歷不同的人生,未必不是一種幸運(yùn)。我在電影公司工作這些年,翻譯了上百部外國電影,為中國電影打開了一扇窗;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但也遇到了許多善良的人;失去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機(jī)會,卻保全了家庭。我和宛梅相伴五十年,去年她先我而去,臨終前還說,慶幸我當(dāng)年沒去香港,不然我們不會有這半個世紀(jì)的相守?!?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站起身,從書架的底層取出一個鐵盒,打開后里面是厚厚一疊信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這是良鏞這些年寄給我的信,每次收到新信,我都會反復(fù)讀上好幾遍。”他抽出一封,小心地展開信紙,“你看這句——‘君維兄:得惠書,如見故人。憶昔滬上共事,如在目前。兄之氣度才學(xué),素為我所欽慕。時勢異也,然兄之處變不驚,從容自若,尤勝于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君維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停頓片刻,穩(wěn)定情緒后方才繼續(xù)說:“能得到老友這樣的評價,我這一生,也算值得了?!?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告別李君維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老人執(zhí)意送我到樓下,秋風(fēng)吹起他銀白的頭發(fā),身形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清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請?zhí)嫖規(guī)Ь湓捊o良鏞,”他握著我的手說,“就說...君維一切安好,望自珍重?!?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入北京的秋夜。走出很遠(yuǎn)回頭望去,那個身影依然站在樓前,如同一棵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樹,沉默而堅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香港的飛機(jī)上,我一直在想這次見聞。兩個才華相當(dāng)?shù)那嗄辏蛞粋€偶然的抉擇,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一個在香港成為一代文學(xué)巨匠,一個在大陸默默隱忍求生。誰更幸運(yùn)?或許這本就是個無解的問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金庸的辦公室里,我詳細(xì)轉(zhuǎn)述了與李君維會面的經(jīng)過,包括他那句“一切安好,望自珍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金庸聽后久久不語,最后輕聲說:“他還是那樣,總是云淡風(fēng)輕?!?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告訴金庸,李君維燒掉了所有手稿,余生再未創(chuàng)作小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可惜了,”金庸長嘆一聲,“他是真有才華的。不過,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啊?!?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維多利亞港的燈火璀璨如星。我想起北京那個簡樸的客廳,和客廳里那位安詳?shù)睦先?。歷史的洪流裹挾著每個人的命運(yùn),有人成為耀眼的浪花,有人化作深流的靜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而人生的吊詭與尊嚴(yán),或許恰恰在于:無論選擇哪條道路,都只能走完它,并在走完時,坦然接受所有的得到與失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住處,我打開筆記本,開始記錄這段跨越半個世紀(jì)的故事。窗外的香港依舊繁華喧囂,而我的筆下,卻是一個安靜的老人,和他從未后悔的人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這,就是關(guān)于金庸和李君維的故事——不是“如果”的故事,而是“如此”的故事。在歷史的岔路口,他們各自選擇了一條路,然后堅定地走了下去。而所有的偶然與必然,榮耀與遺憾,都凝固在時光里,成為永不褪色的記憶。</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