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江山如畫</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廖鵬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畫”的念頭一旦生出,便再難驅(qū)散。我站在這山巔,忽然覺得,眼前這萬里江山,浩浩蕩蕩,莽莽蒼蒼,竟果真成了一幅鋪陳于天地間的巨幅手卷。它不是西洋畫室里那種釘死在框子里的靜物,而是一軸流動(dòng)的、呼吸著的、有無盡縱深的長卷。而我們這些人,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樵夫漁父,都不過是這畫卷上些微的、游移的墨點(diǎn),有幸在其間行走一程,感受它的筆意與氣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畫卷的起手式,往往是山。山是畫卷的骨骼,是撐起全局的脊梁。南方的山,是披著青翠茸毛的溫馴巨獸,線條圓潤,云霧繚繞間,總帶著幾分閨秀似的含蓄與迷離。而北地的山,卻多是另一番氣象。它們像是被巨斧劈開,又被天火燎過,裸露著鐵青或赭紅的巖石肌理,寸草不生的斷崖直面蒼穹,有一種決絕的、不容分說的雄渾。譬如此刻我腳下的這座,它便沉默地矗立在北方的風(fēng)里,如一位入定的老僧,又如一位鎮(zhèn)守國門的將軍。它的褶皺里,藏著億萬年的風(fēng)霜雨雪,每一道裂隙,都是一行無人能解的、關(guān)于時(shí)間的密碼。夕陽正緩緩下沉,把那濃郁得化不開的余暉,像熔金一般,潑灑在這巨大的山體上。光線在嶙峋的怪石間流動(dòng)、分割,形成明明暗暗的強(qiáng)烈對(duì)比,這哪里是自然的光影,分明是畫師以濃墨重彩,在反復(fù)地皴擦、點(diǎn)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骨骼,便需有血脈。那縈繞在山間,或奔騰于峽谷的江河,便是這畫卷上流動(dòng)的線條。它們時(shí)而如游絲,細(xì)弱一線,隱現(xiàn)于云霧深處;時(shí)而如潑墨,汪洋恣肆,在平原上鋪開一片渾淪。我曾于江南,看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那水是柔媚的,是吳儂軟語,是繡娘手中最光滑的絲線。而更多時(shí)候,我想起的是那條混濁的、咆哮著的大河。它從世界的屋脊奔瀉而下,裹挾著黃土高原的泥沙,那是一種黏稠的、仿佛有著生命重量的黃。它不像江南的清流那樣淺薄可見底,它的深沉之下,是無數(shù)歷史的沉淀。它流淌的不是水,是熔化的青銅,是泛黃的史書,是整個(gè)民族稠密而滾燙的血液。它那九曲十八彎的河道,便如一條桀驁難馴的草書線條,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寫下最磅礴、最難以釋讀的一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江山之所以動(dòng)人,絕非僅因其山川形勝,更在于這形勝之中,所積淀的層層“人”的痕跡。這便到了畫卷中“點(diǎn)景”的功夫。一座橫跨急澗的古橋,幾片懸于崖壁的危樓,乃至田疇阡陌,墟里炊煙,都是這畫卷上不可或缺的精靈。它們將自然的蠻荒,點(diǎn)化為人文的風(fēng)景。那長城,是盤踞在山脊上的一道堅(jiān)硬的筆觸,是歷史烙下的疤痕,也是挺立著的脊梁;那運(yùn)河,是貫穿南北的一條沉靜的墨線,流淌著帝國的夢(mèng)想與民夫的血汗。而在那云霧深處的山腰間,或許會(huì)露出一角飛檐,那是一座古寺。暮鼓晨鐘,梵音裊裊,它不言語,卻仿佛在與整座山、整片天進(jìn)行一場(chǎng)千年的對(duì)話。是人的建造,為這冰冷的山水注入了溫度;也是時(shí)間的打磨,讓這些建造物與山水渾然一體,再也分不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便引出了一個(gè)更深沉的思緒:這如畫的江山,其主權(quán)究竟屬誰?是那在宮闕中,指點(diǎn)輿圖,以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王么?他或許可以命名山川,封禪天地,將個(gè)人的意志強(qiáng)加于自然之上。但王朝會(huì)更迭,寶座會(huì)朽爛,他的名號(hào)終將被風(fēng)吹散,而山,依舊在那里。是那行吟的詩人,慷慨的歌者么?他們以文字為筆墨,將山水納入詩行, “黃河之水天上來”,一句詩,便定了黃河的魂魄,讓后世無數(shù)人,按著這詩句的指引,去尋訪那條精神的河流。江山因他們的歌唱而有了名字,有了性格,有了不朽的生命。從這個(gè)意義上說,是詩人真正占有了這江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我總覺得,還有另一種更沉默、也更堅(jiān)實(shí)的占有。那便是世代生于斯、長于斯、終于斯的平民。他們不曾為江山命名,也不曾為之歌唱,他們只是將自己的一生,像種子一樣,埋進(jìn)這畫卷的泥土里。那在梯田里直起腰身,揩去汗水的農(nóng)人,他的脊背,與山的輪廓有何分別?那在江上撐篙,與激流搏斗的舟子,他的脈搏,與江水的起伏豈非一同跳動(dòng)?他們的悲歡、嫁娶、勞作、死亡,他們用最樸素的生命活動(dòng),在這片土地上織就了最細(xì)密、也最牢固的經(jīng)緯。帝王的目光掃過這里,看到的是版籍與賦稅;詩人的目光掠過這里,看到的是意象與情懷;唯有他們,身體貼著的,是這土地的體溫。江山于他們,不是風(fēng)景,是生活的全部具體:是門前一棵樹的枯榮,是屋后一畦菜的肥瘠,是春雨冬雪,是饑饉與豐年。這種占有,是血溶于水的不分彼此,是這畫卷最沉靜、也最永恒的底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風(fēng)愈發(fā)緊了,帶著刺骨的涼意,將我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拉回。天邊的瑰紅與金輝已漸漸褪去,換上了一片沉靜的、介于靛青與鴉青之間的色調(diào)。群山在暮色中失去了分明的細(xì)節(jié),只剩下連綿的、如獸脊般的剪影,顯得愈發(fā)深邃而神秘。腳下的城池,亮起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溫暖,凡俗,與頭頂逐漸清晰起來的星辰遙相呼應(yīng)。</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綿延不絕的江山畫卷,它靜默地展現(xiàn)在那里,已歷億萬年。它看過太多的英雄躍馬,太多的朝代興亡,太多的悲歡離合。所有喧囂的、宏大的、個(gè)人的敘事,最終都像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泛起一陣漣漪后,沉入它那無底的靜默里。它自身,便是無言的史詩。我們這些偶然途經(jīng)的看客,能被這壯闊所震撼,被這雄渾所洗滌,在某一刻,將自己的渺小生命與這永恒的壯美相連,感受那“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剎那永恒,便已是莫大的幸運(yùn)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沉入夜色的山巒,轉(zhuǎn)身下山。我來時(shí),帶著一身塵世的煩囂;我離去,心中卻仿佛裝下了整片江山的寂靜。我不是歸人,是個(gè)真正的過客,但這如畫的江山,卻已在我這個(gè)過客的心版上,印下了一幅永不磨滅的、氤氳著水墨的夢(mèng)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