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幕 天邊的月牙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農(nóng)歷初二，新月懸在西邊天上，似有一絲羞澀，卻也大大方方，不晃也不躲，靜靜的，向大地灑下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清輝。陪伴月牙兒旁邊的金星也是靜靜的，眼都不眨。</p><p class="ql-block">月牙兒光照著茶桌，也照著桌前的竹子。一切都很朦朧，不像朗月般照得那么清晰。</p><p class="ql-block">夜幕越來越暗，月牙兒墜落到樹后去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幕 月牙兒住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來了個15歲農(nóng)村小丫頭住院，感覺她和我就是自來熟，見到我就說：我可不可以不叫你醫(yī)生也不叫教授，我們學(xué)英語剛學(xué)到uncle一詞，就叫你uncle可以嗎？我叫新月，我們家里人都叫我“月牙兒”，你也叫我“月牙兒”吧。</p><p class="ql-block">月牙兒有點清瘦，衣著不華麗，但干干凈凈。小姑娘落落大方，聲音甜甜的，總是滿面微笑。長長的黑發(fā)，瞳眸一閃一閃的，非常清澈。</p><p class="ql-block">病歷寫著15歲，可她看著像十三四歲，農(nóng)村孩子發(fā)育慢些。</p><p class="ql-block">我故意問月牙兒：你今年13歲？</p><p class="ql-block">她說：哪里！我都16了，我們農(nóng)村講虛歲。</p><p class="ql-block">她得的是骨肉瘤，骨頭里面最惡的腫瘤，從x線片上來看，恐怕已經(jīng)是預(yù)后不佳了。住院期間我只告訴她，她的骨頭爛了一點，要手術(shù)切除，甚至有可能要截肢。</p><p class="ql-block">她沒有問我手術(shù)的事情和預(yù)后，只是問了各種治療方法的大概費用情況。她低頭思考良久后說，她不想做手術(shù)了，說是害怕。我和她家人反復(fù)和她講了手術(shù)的必要性，手術(shù)及手術(shù)后都不會疼痛，還反反復(fù)復(fù)告訴她手術(shù)后很快可以好起來，術(shù)后第二天就可以下地走路，很快可以回去上學(xué)。</p><p class="ql-block">任何人都擰不過她，無論如何就是不做手術(shù)。</p><p class="ql-block">最后我和她單獨談話，談話時盡量把語言放輕松些。我說：月牙兒，你是我的偶像，如果我是你同學(xué)一定要找你做女朋友。</p><p class="ql-block">她呵呵地笑，感覺笑是裝出來的，顯然沒有被我的幽默打動。</p><p class="ql-block">我問她為什么那么害怕手術(shù)，她終于眼里含著淚花告訴了我實情，她說：根本不是怕手術(shù)，我自己認(rèn)為自己很堅強，我也想盡快好起來。但家里太窮了，不想因為自己的病拖累家人，還是把錢省下來吧。</p><p class="ql-block">弄清了問題所在，我勸慰她手術(shù)以后身體好了才可以好好學(xué)習(xí)呀，將來才會有機會報答家人。終于說動了她接受手術(shù)。</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三幕 看望月牙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月牙兒住院時，跟每一位護士都處得像姐妹。手術(shù)后的疼痛、化療后翻江倒海的惡心嘔吐，她從沒哀嘆過一聲，咬著嘴唇都扛過去了。</p><p class="ql-block">出院近一個月，科里的護士總念叨“月牙兒怎么樣了，該回來做治療了吧？”我便和兩個護士一起買了個大布娃娃，往她家去。</p><p class="ql-block">那晚是初八，上弦月剛爬過山頭。月牙兒抱著布娃娃的手就沒松開過。她拉著我們往家后門的小山丘跑，風(fēng)把她的黑頭發(fā)吹得飄起來。到了小山頂才看見，丘下藏著片湖，月光落進去，粼粼的波晃動著，岸邊垂柳的枝條垂在水面上，一蕩就攪碎樹下湖水的月光。我們沒多說話，就陪著她坐在草坡上，看柳枝攪起的漣漪。</p><p class="ql-block">“月牙兒，”一個護士小姐姐先開了口，“下次治療得按時來啊，等治好了病，將來考我們醫(yī)學(xué)院好不好？”然后又故意激了一下月牙兒：“要是怕治療的痛苦，就單純回科里看我們，姐姐們都想你呢?！?lt;/p><p class="ql-block">她卻搖搖頭，手指搓著布娃娃的衣角：“我不考大學(xué)啦，考個中專就行。”</p><p class="ql-block">另一個護士勸：“為啥呀？考大學(xué)能幫更多人，考我們大學(xué)，以后跟我們一起上班！”</p><p class="ql-block">她沒看我們，眼睛望著半空中的月亮，她的目光比月光還柔：“我想早點畢業(yè)掙錢，給我媽買幾件新衣服，也給你們每個護士姐姐買別致的發(fā)飾，給教授買一條漂亮的領(lǐng)帶。我要報答對我好的每一個人?！?lt;/p><p class="ql-block">說這話時，她的聲音輕輕的，像是說給自己的，沒半點猶豫。末了，她又補了句，像是跟我們說，又像是跟月亮說：“之前化療好痛苦，可我熬過來了。以后再難，我也能扛住。”</p><p class="ql-block">她仰著頭，月亮的光剛好照在她眼睛，眼眶里噙著淚花，沒掉下來，淚花閃動著希望。</p><p class="ql-block">風(fēng)吹過來，柳葉沙沙響，我們都沒說話，只覺得那輪上弦月，好像比剛才更亮了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四幕 月牙兒的悵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經(jīng)過術(shù)后反復(fù)化療，月牙兒的病情沒有實質(zhì)性的好轉(zhuǎn)，并且越來越糟糕。術(shù)后3個月她開始咳嗽，檢查出已經(jīng)有了肺部腫瘤轉(zhuǎn)移。她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病是怎么回事了，拒絕再來醫(yī)院做治療。</p><p class="ql-block">一天黃昏后，她發(fā)了一條長長的消息給我：uncle，我一個人來山包上了，坐在你和兩個護士姐姐來的時候那個位置。湖水好靜呀，西邊升起的新月，它的光芒雖然微弱，但卻充滿了希望與生機，她會一天比一天亮，兩個星期后就是滿月了。</p><p class="ql-block">可是我，沒有機會長大了。</p><p class="ql-block">uncle，我想看看別的地方盛開的花朵，我想知道它們在月光的照耀下，是否也會散發(fā)出迷人的芬芳；我想看看，我家這里的老鷹，在異鄉(xiāng)的空中是否也自由自在地翱翔；我還想看看我們這里閃爍的星星，是否也像一顆顆寶石，閃爍在他鄉(xiāng)黑色的天幕上；我最想去一趟北京，從小就知道北京有個天安門、有長城，我只是在電視里面見過，我多想去北京現(xiàn)場看一看，看一看早上國旗隨著太陽緩緩升起。</p><p class="ql-block">我好想有機會掙到錢為你們每個幫過我的人買心愛的禮物。</p><p class="ql-block">我看著她的信息，感覺屏幕的光好刺眼。青黑色的天邊，懸著一彎月牙兒。</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五幕 月牙兒的墜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冬日的傍晚，暮色從墻角、從枯樹枝間、從每一寸光的縫隙里，悄無聲息地滲透出來，直到將天空浸染成一種青灰的色調(diào)。清冷的月牙兒孤單單在天邊懸著，金星今天沒有陪伴在旁邊。</p><p class="ql-block">月牙兒發(fā)來一條信息：uncle，我撐不住了，要放棄我自己了。給您發(fā)消息和打電話的力氣也沒有了，這是我給您最后的一條信息。這輩子沒有辦法報答您了。下輩子再報答您的恩情吧。</p><p class="ql-block">我立即聯(lián)系好當(dāng)?shù)蒯t(yī)院，打電話過去要她住院。電話那端月牙兒喘息著，我感覺到她的氣在一絲絲抽離。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沒必要住院了，我知道--你們大家--為我--盡了最大努力，感謝您！我也不想--拖累我的家人了，我沒有完成--我這輩子--報答你們--的心愿，下輩子吧！我沒有力氣--講話了，再見了！"</p><p class="ql-block">我走在雪后的路上，身后汽車一聲鳴笛，像一聲無奈的嘆息。</p><p class="ql-block">回望天邊，懸著的月牙兒已經(jīng)消失了。</p><p class="ql-block">月牙兒不會長大了，永遠(yuǎn)停在了十五歲。</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六幕 月牙兒姐姐的電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月牙兒發(fā)最后一條信息后的第二天下午，她姐姐的電話打了過來，聲音帶著沙啞的哽咽，慢慢講起那個夜晚的事。</p><p class="ql-block">她說，月牙兒后來已經(jīng)沒力氣說話，冥冥中偶爾喘著氣低語：“教授……對不起，沒達到你們的期望……對不起媽媽和姐姐……讓你們費心了?！卑┩窗阉勰サ眠B嘶喊的力氣都沒了，只剩下喘氣的力氣。</p><p class="ql-block">“我媽頭天就心慌，找算命先生問了，說孩子不能在出新月的晚上走，得等天亮日出以后，才不會對家里不好?！苯憬愕穆曇纛D了頓，“我媽偏偏是信算命先生的話，在月牙兒和您通完電話后，我媽就趴在月牙兒床邊給她說算命先生這些話，要月牙兒堅持到天亮?？墒窃卵纼哼B睜眼的力氣都沒了?！?lt;/p><p class="ql-block">那一夜，月牙兒是靠著一口氣的勁撐過來的。姐姐說，她每吸一口氣都要張大嘴巴，胸口跟著劇烈起伏，像要把空氣都吸進肺里。她和媽媽在旁邊一遍遍說：“月牙兒，挺一挺，再等等，太陽就出來了。”</p><p class="ql-block">東方終于透出點光，太陽剛從地平線冒頭，媽媽就湊到她耳邊：“月牙兒，太陽出來了?！?lt;/p><p class="ql-block">不過三分鐘，月牙兒那口繃了一夜的氣松了，胸口不再起伏。</p><p class="ql-block">“她走的時候剛好太陽出來，教授您說，她是不是聽明白了我媽媽的意思？”姐姐的哭聲又涌了上來。我握著手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無論她是否聽明白，這個才十五歲的姑娘，似乎把生命最后一點力氣，化作了對家人無聲的溫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七幕 二十年后我夢見了月牙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昨天，黃昏后我獨自在林中散步，四周的樹都沉默著，時間仿佛慢了，停了。白日里的紛擾和喧囂都沉寂下來了。天邊的月牙兒靜靜地陪著我，我往哪個方向走，她便往哪個方向移。</p> <p class="ql-block">歲月的塵埃不驚擾任何事物，只是靜靜地、溫柔地覆蓋了一切，讓一切都模糊，淡化。時光又像流水，已經(jīng)流過二十年了，將一切都沖洗得柔和了。遺憾也不再像月牙兒剛離開我們時那么尖利、那么扎心的刺痛，而像一顆被時光摩挲得溫潤的卵石，沉在心底，成為一種安然的存在。</p><p class="ql-block">月牙兒在濃濃的夜色中漸漸隱入樹后。我不再嘆息，不再悲傷，下個月的初二或者初三，還會有新月的。</p> <p class="ql-block">夜晚我做了個夢，夢中天上月牙兒旁邊飄過輕盈的云朵，我仿佛看到了一位身著白紗的女孩兒，在新月的光照下，不急不慢地走上一個山丘來。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溫柔與善良。她的身影在我身邊轉(zhuǎn)過，和我打過招呼，若隱若現(xiàn)地向著那朵云、向著月牙兒的方向飄去。</p><p class="ql-block">夢醒，似乎夢見的是月牙兒，又似乎不是她。只覺得心中那顆卵石翻動了一下。</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