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里近蘇州，去了不止一次。<div><br>第一次去是在本世紀初，受余秋雨《江南小鎮(zhèn)》的誘惑，對同里鎮(zhèn)“淺渚波光云影，小橋流水江村”的境界十分向往。</div><div><br>黃昏前抵達，團隊游人離去后的小鎮(zhèn)恢復了她原本的寧靜。這正是我所期待的江南小鎮(zhèn)的氛圍。我最怕夾在大群游客中間，跟著導游高舉的小旗在有幾百年歷史的小街上齊步行進，那是一件讓人煩躁而又無奈的事?，F(xiàn)在，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與三三兩兩的小鎮(zhèn)居民一道，踩著古老石板路悠悠而行。居民們有他們既定的方向，我則漫無目標，信步游蕩。</div><div><br>鎮(zhèn)內(nèi)小街很窄，街名也很古怪，像東埭，西埭，竹行埭，道士埭等等。我不知“埭”為何意，后來查字典才明白“埭”有壩的含義，怪不得這些埭都沿著河邊。街邊的建筑物以平房居多，白墻黑瓦飛檐，古樸凝重簡潔。陳舊的外表訴說著歲月滄桑，是明代的？還是清朝的？我慢慢走，慢慢看，這么多的小河、小橋集中在一起，會讓人不知不覺失去方向感，就像走進了一個由小街、小河、小橋和古民居組成的迷宮。也不用急于去尋找出口，迷失在這樣的迷宮中是一件開心的事，走不出去，又有何妨？走著走著就到了著名的“三橋”。三座小巧玲瓏，古樸典雅的石拱橋匯聚在兩條小河的交匯處，它們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長慶橋，太平橋，吉利橋。據(jù)說過去鎮(zhèn)上居民嫁娶，花轎要吹吹打打把三橋都走一遍，圖個大吉大利。老人到了六十六歲生日那天，也要在午后走一趟三橋，祝愿太平長壽。我難得來此，默默地將三橋走了兩遍，算是自我慰籍。三橋附近，有兩幢氣象不一般的高墻宅院，分別是崇本堂和嘉蔭堂。據(jù)說嘉蔭堂的主人柳炳南是個官迷，考了幾次功名都榜上無名，好不容易考上了又恰逢辛亥革命推翻了最后一個皇朝，徹底粉碎了他效忠皇帝的官夢。他官運不濟，財運卻亨通，開油坊發(fā)跡后于1922年耗銀兩萬多兩建造了嘉蔭堂。念念不忘做官的他，在房梁上刻意做了個明代官帽，既慰藉了官癮，又表明了漢人的心跡。</div><div><br>我在三橋旁駐足了許久，望著緩緩流去的小河水。曾讓同里人驕傲的那位狀元，是否就從這里解纜啟航，赴京趕考？元代詩人倪瓚《同里懷元用》中“一水東西云窈窕，幾家楊柳木芙蓉”的詩句，也許在這兒脫口而出？近代革命者，詩人學者陳去病或許就是從這里啟程追隨孫中山，成為辛亥革命時期的風云人物？一輩輩同里兒女，一代代成功輝煌，隨著時光流逝，似乎都化成了一座座小橋，陪著永遠也流不盡的小河水，供人欣賞，讓人追憶。</div><div><br>天色漸暗，我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三橋，繼續(xù)在迷宮中游走。這時，一面斜插在一座小橋邊的杏黃旗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見旗上有四個大字：富土飯莊。富土是同里的舊稱，因“富土”二字過于招搖，當?shù)厝苏埐鹱窒壬鷮ⅰ案煌痢笔i頭分拆合并改為同里。這個改名的因由帶有濃厚的“不敢為天下先”的道家思想。此店既以“富土”為名，料想店主應深知同里。</div><div><br>走進飯店，挑一個沿河靠窗的桌子坐定，一瓶啤酒三個菜，自斟自飲。店里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顧客，大概很少有像我這樣的外鄉(xiāng)人在這個時候光顧，服務員們都好奇地看著我。這時，一個五十歲左右，穿著皺巴巴白襯衣，胡子拉碴的男人過來跟我搭訕，我也正想找個人說話，于是就閑聊起來。令我想不到的是，這么個土里土氣的半老先生竟是同里中學的高級教師。在肅然起敬的同時，趕緊在心里提醒自己：別忘了，這里曾經(jīng)出過一名狀元，四十二名進士，九十余名文武舉人。</div><div><br>他是老三屆高中生，命中注定要經(jīng)受上山下鄉(xiāng)的磨難。一九七八年恢復高考后，他終于圓了大學夢。畢業(yè)后分配到同里當了一名教師，因基礎(chǔ)扎實，教術(shù)高明而躋身于高級教師的行列。他不修邊幅的外表，很難將他與知識分子聯(lián)系起來，或許是同里的文人都善于蔵秀于拙，就像當年將“富土”藏于“同里”一樣。</div><div><br>他不無自豪地說，他所在的學校是遠近聞名的名校，不少縣城的學生都想方設法來同里讀高中，甚至蘇州都有學生來借讀。一所小鎮(zhèn)上的中學，竟然有如此大的吸引力?？磥磉@座千年古鎮(zhèn)的文化傳統(tǒng)承繼有人，正不斷地發(fā)揚光大。</div><div><br>見我們說得熱鬧，店主忍不住也加入進來。他四十多歲，下過鄉(xiāng)，當過兵，經(jīng)過商。同里開發(fā)旅游后，他開始經(jīng)營富土飯莊。他對同里果然知之甚深。他認為同里的旅游資源是座千年寶庫，有歷史文化的積淀，有小橋流水的雅趣，關(guān)鍵要保護好，一旦破壞，就不能再生。為此，他經(jīng)常向鎮(zhèn)里建議，所有的開發(fā)項目一定要建在鎮(zhèn)外，鎮(zhèn)內(nèi)要保持原汁原味的古鎮(zhèn)風貌。</div><div><br>在一片發(fā)展、開發(fā)、賺錢的呼喊聲中，小橋邊的小飯館中竟然坐著一位心緒冷靜，目光遠大的小老板。有這樣的人呵護著同里，這座江南小鎮(zhèn)二十多年后依然“古”貌如舊，給了走出喧囂的都市人一塊透透氣、定定神的凈土靜地。<br><br>在同里的古建筑中，最杰出的無疑是退思園。</div><div><br>導游詞這樣介紹：退思園占地十畝，由遭彈劾的安徽兵備道任蘭生花了十萬兩銀子于1885——1887年建成，園名退思，是取自《左傳》“進思盡忠，退思補過”之意。退思園橫向建造，有別于傳統(tǒng)園林的縱向結(jié)構(gòu)……</div><div><br>別管它是橫向建造還是縱向發(fā)展，園林的全部精髓在我看來只有一個字：靜。沒有了靜，園林表象上的巧妙設計，完美藝術(shù)，精致建造都會因失去了靈魂而黯然失色。</div><div><br>任蘭生是幸運的，退思園是他的私家園林。靜，就握在他手中，它可以日日把玩，天天享受。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任蘭生被吵醒了，在參觀者絡繹不絕的退思園，想找個“靜”字，難哪！</div><div><br>我國的古典園林，是一筆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今天的人們不但從中破譯了往日的文化信息，還從中挖掘出了巨大的物質(zhì)財富。旅游的蓬勃發(fā)展，媒體的大肆宣傳，引來了成千上萬的游客，爭相一睹古典園林的風采。令游人無可奈何的是，古典園林在眾多的人群面前，竟展現(xiàn)不出其清麗脫俗的迷人風姿。游客夢想獨步園林，靜享雅致，開發(fā)商卻想要更多的門票收入，這實在是一對難以解決的矛盾。</div><div><br>中午時分，我在“攬勝閣”觀水景，正為滿目游人而感到沮喪時，一場江南春雨不期而至。游客們紛紛跟著一面面紅紅綠綠的導游旗離園而去。退思園的游人驟然減少，只有幾個人在雨中游園。</div><div><br>我欣喜地走下攬勝閣，穿過月洞門，在水薌榭獨自觀賞游魚嬉水，再沿著九曲回廊悠然漫步，品味著當年任蘭生鑲嵌在墻上的“清風明月不須一錢買”幾個大字的意境，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退思草堂。居中一站，滿目煙雨，滿面春風，眼前的水榭旱船，假山小橋，涼亭荷池都在冷冷清清，安安靜靜的氣氛中透出江南園林特有的淡雅韻味。</div><div><br>退思園在這一特定的時刻又回到了一百多年前。</div><div><br>在蒙蒙細雨之中，我似乎見到了任蘭生正坐在退思草堂得意地欣賞著他精心構(gòu)建的園林精品。經(jīng)歷了官場沉浮之后，他思透了人生，他在慶幸朝廷對他的彈劾，使他得以在“盡忠”之后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家鄉(xiāng)，用“補過”為名建一座退思園，在典雅的園林中盡享人生的美妙境界。</div><div><br>我也在心里暗自慶幸，一場知時節(jié)的江南好雨蕩滌了現(xiàn)代塵埃，在我眼前還原了一個清凈明潔的退思園。</div><div><br>二十多年過去了，退思園依然如昨，只是春雨不至，故而游人如織。<br></div> 小街如昨 今夕是何年？ 歲月留痕 河水清清 琴聲幽幽憶往昔 人魚同樂 庭院深深 退思園里的石舫 民國時期的麗則女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