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是帶著一身硝煙走進(jìn)新中國建設(shè)的。一九四七年深秋，他放下鋤頭扛起機(jī)槍，成為東北民主聯(lián)軍某部機(jī)炮連的機(jī)槍手。遼沈戰(zhàn)役的炮火、黑山白水的槍聲，都沉淀在他眼角的皺紋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九五〇年十月，他在丹東卸下軍裝，轉(zhuǎn)身投入鞍鋼這片更持久的戰(zhàn)場。從基建工地到化工廠，他當(dāng)過通訊員、材料員；一九五六年經(jīng)過鞍鋼運(yùn)輸學(xué)校學(xué)習(xí)后，就一直在運(yùn)輸部工作，連接員、調(diào)度都做過。一九六〇年，鞍鋼支援邯鄲鋼廠，這一去就是四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九六一年，我五歲，大妹兩歲。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從鞍山出發(fā)，先到沈陽二舅家暫住。二舅是沈陽某廠的領(lǐng)導(dǎo)，家境寬裕。印象深刻的是大表姐當(dāng)兵那身五五式軍裝是在鏡框照片里的，英姿颯爽的模樣。我們在二舅家住了約一個月，二舅看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實(shí)在辛苦，真心實(shí)意要給她安排工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留在沈陽吧，”二舅說，“廠里正要人，我給你安排個輕省活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親沉默片刻說：“二哥，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珊⒆痈赣H一個人在邯鄲，我不放心。一家人，總要在一起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這樣，我們告別了沈陽的安穩(wěn)，登上了沈陽經(jīng)北京去邯鄲的火車。綠皮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走了兩三天，終于在邯鄲站停下。鋼廠的三層宿舍樓里，我們安了家。宿舍后面的墻外，許多人家在空地上種著地瓜、土豆和玉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正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糧食比金子還珍貴。除了買些糧食，這些土里刨食的收成，也成了我們碗里最常見的吃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得那天下午，母親去宿舍外面的水井臺洗衣服。臨出門前，她摸摸我的頭：“看好妹妹，媽洗完衣服就回來做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西斜。肚子餓得咕咕叫，像有只小手在里頭抓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五歲的我費(fèi)力地搬來板凳，踮著腳夠到灶臺上的鐵鍋。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往鍋里添了兩瓢水，又從面袋里舀出黃色的玉米面?；鸩駝澚巳尾劈c(diǎn)燃火，火苗歡快地舔著鍋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水漸漸熱了，我學(xué)著母親攪面糊的動作，把玉米面慢慢撒進(jìn)鍋里。面疙瘩在沸水中翻滾，散發(fā)出熟悉的香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這時，母親端著洗好的衣服回來了。她一眼看見灶臺前矮小的我，和鍋里翻滾的面糊，愣住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這孩子……"她放下洗衣盆，快步走過來，先是抓住我的小手仔細(xì)查看，又摸摸我的臉，"沒燙著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看著媽媽，搖搖頭，得意地指著鍋里：“媽，我會做飯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親的眼圈突然紅了。她蹲下身，把我摟進(jìn)懷里：“傻孩子，火多危險啊。要是燙著了，媽可怎么辦？”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餓了就喊媽，再忙也會先給你做飯?！?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時的邯鄲，到處可見破衣爛衫的乞討者。有一次去飯店吃飯，我看見大人小孩伸手要飯。經(jīng)常有小孩在空地上大便，肛門脫出紅紅的腸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為了給我們補(bǔ)充營養(yǎng)，父親經(jīng)常在下工后去河邊釣魚。印象最深的是個雨夜，父親披著濕淋淋的雨衣回來，魚簍里裝著活蹦亂跳的魚，還有幾只甲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么晚還去？”母親一邊埋怨，一邊幫他脫下雨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笑了笑說：“夜里魚多?！?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在燈下收拾甲魚，用筷子引甲魚伸出頭，手起刀落。第二天的甲魚湯特別香，熱氣模糊了窗玻璃，也溫暖了艱難歲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時我會跟著爸爸去鋼廠的俱樂部看電影。雖然電影的名字記不清了，但放映機(jī)的形狀和白白的電影幕布至今還印在腦海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職工宿舍附近是鋼廠的辦公樓，樓前有車庫。一天，我在路邊看見一輛行駛的小汽車，鬼使神差地?fù)炱鹗尤恿诉^去?！芭尽钡囊宦暎哟蛟谲囬T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車停了，司機(jī)下車朝我走來：“是你扔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嚇得低下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看看我，又看看車門，最后只是輕輕拍拍我的頭：“小家伙，這樣可不行。玻璃碎了會傷人的，知道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最深的記憶是關(guān)于死亡的。一場高燒把我送進(jìn)醫(yī)院，迷迷糊糊中，只記得躺在平板車上，頭頂?shù)陌谉艋蝸砘稳ァ?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聽母親說，醫(yī)生已經(jīng)宣布我沒救了。她沖進(jìn)太平間，抱著我的身體嚎啕大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兒啊，你睜開眼看看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她萬念俱灰時，忽然感覺我的身子動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動了！我兒子動了！”她發(fā)瘋似的喊來醫(yī)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就這樣被母親從死神手里搶了回來。多年后母親還說：“那時候我就想，你要是走了，媽也不活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印象最深的，媽媽的腿是浮腫的，一按一個坑。那是母親舍不得吃，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些記憶像老舊照片，雖然泛黃，卻依然清晰。有父親雨夜垂釣的身影，有母親在灶臺前的眼淚，有玉米糊糊的香味，也有從死亡邊緣被拽回后的每一次呼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我也老了，卻常?；氐侥莻€下午——五歲的我站在灶臺前，攪動著一鍋玉米糊糊。炊煙裊裊升起，飄過困難時期的天空，飄過六十多年的光陰，至今還在記憶里裊裊地飄著。那是一個普通人家在艱難歲月里最樸素的堅守，是父母用他們?nèi)康膼?，為我點(diǎn)亮的人生第一盞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簡評：《童年的記憶》這篇散文以質(zhì)樸深情的筆觸，敘寫了一段關(guān)于童年、家庭與愛的記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文章主題深刻，情感真摯。它超越了單純懷舊，深刻揭示了在特定歷史時期，一個普通家庭如何用愛與堅韌守護(hù)彼此。父母之愛是照亮苦難的溫暖主線。其中，二舅勸留與母親抉擇的情節(jié)尤為動人，它展現(xiàn)了在安穩(wěn)的生存保障與艱難的家人團(tuán)聚之間，母親毅然選擇了后者。“一家人，總要在一起的”這句樸素的告白，成為了貫穿全文的精神基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細(xì)節(jié)描寫上，文章同樣傳神。作者用白描，通過劃了三次的火柴、翻滾的玉米糊等細(xì)節(jié)，將時代的艱辛刻畫得入木三分。同樣，二舅家鏡框中大表姐那身五五式軍裝照的細(xì)節(jié)，也讓幼小的心靈有了深刻的印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文章結(jié)構(gòu)精巧，首尾圓合。以父親從戰(zhàn)場到鋼廠的人生轉(zhuǎn)折開篇，奠定歷史縱深感；結(jié)尾則定格于“炊煙裊裊”的記憶畫面，并與“人生第一盞燈”的比喻呼應(yīng)，形成從宏大敘事到個人生命體驗(yàn)的完美閉環(huá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敘事上，文章通過一個五歲孩子的眼睛觀察世界，既有童真，又有超越年齡的早熟感知。孩子眼中二舅家的寬裕與表姐的光榮，代表了觸手可及的安穩(wěn)，但母親的選擇讓“團(tuán)聚”成為了這個家庭無可替代的核心價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總而言之，這篇散文是個人史，也是一代人的縮影。它證明了，最打動人心的力量，往往來自于最樸素的情感與最真實(shí)的記憶。那縷飄過六十多年的炊煙，不僅是一個孩子早熟的證明，更是一個普通人家在那個時代，為了“在一起”而作出的深情堅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