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月渡頭青衫夢

秦淮云夢

<h1>南明永歷年間，江南古鎮(zhèn)口的秋意比往年更沉。曉煙裹著水汽黏在青灰瓦檐，將“醉仙樓”的酒旗浸得沉甸甸的，風(fēng)一吹便晃出滿旗濕意——正是“曉煙飄瓦酒旗濕”的模樣。殘月懸在西天，淡如宣紙上暈開的墨痕，畫舫檐角雕花的影子落進水面，恰應(yīng)了“殘月照檐花影疏”的景致。 柳拂煙負手立在老柳樹下，青衫下擺沾著江霧的潮氣。他本是蘇州書生，戰(zhàn)亂斷了功名路，只剩一支祖?zhèn)鞯淖现窈嶋S身。望著往來舟楫，喉間漫出低吟：“負手舟頭吟暮色，回眸渡口悵簫聲?！甭暰€裹著秋江的涼意，像被風(fēng)吹皺的水面，漾著散不去的悵惘。 忽有琵琶聲從江心畫舫漫出。初時如寒泉漱石，清冽里帶著孤絕；轉(zhuǎn)而似雁唳長空，婉轉(zhuǎn)中藏著心事。柳拂煙腳步頓住，指尖摩挲著簫管上的竹紋——這旋律，竟與他昨夜燈下翻舊稿時，心頭漫起的調(diào)子隱隱相合。抬眼望去，舫內(nèi)素衣女子端坐案前，指尖在弦上流轉(zhuǎn)，鬢邊銀簪隨撥弦的動作輕輕晃動。 他深吸一口氣，將簫管湊到唇邊。簫聲起時，恰好接住琵琶的留白，如秋水映月，纏纏繞繞似演練過千百遍。舫內(nèi)的琵琶聲倏然停了，窗扇被輕輕推開，女子探出頭來，眉如遠山、眸似秋水：“方才簫聲，可是公子所奏？”聲音清婉如檐角滴水，砸在青石板上脆生生的。 “正是在下?！绷鳠熓樟撕?，拱手回禮，“聽姑娘琵琶如聞天籟，一時唐突，還望恕罪。在下柳拂煙，蘇州人氏?！?lt;br> “公子客氣了。”女子淺笑，頰邊梨渦淺淺，“小女子衣梅香，在此舫中操琴度日。公子簫聲里的‘裁詩難補云衫瘦，邀月更添秋水寒’，倒讓梅香想起些舊事。 柳拂煙心頭一動——他簫聲未帶詞句，她竟聽出旋律里的孤寂。望著案上的琴譜，又看了看衣梅香指尖未褪盡的弦痕，他輕聲道：“姑娘既懂此中意，不知可否再奏一段？在下愿以簫相和。” 衣梅香頷首回身，琵琶聲再起時，換了段更柔婉的調(diào)子，似“素手纖纖，調(diào)弦彈月”；柳拂煙簫聲應(yīng)和，青衫立在風(fēng)里，恰是“青衫寂寂，依檻聽秋”。江風(fēng)卷著蘆花掠過，落在他的衣襟上，也落在她的發(fā)間。兩人一岸一舫、一簫一琵琶，竟忘了時辰，直到殘月隱去、曉煙散盡，東方泛出魚肚白。 “公子簫聲解我郁結(jié)，只是此曲終有盡時?！币旅废沩袔е?。 柳拂煙握著簫管，望著她眼底的微光：“姑娘可知‘若是清風(fēng)知我意，何須小字滿云箋’？今日遇姑娘、聽姑娘琴音，便如清風(fēng)拂心，無需多言已是知己?！?lt;br> 衣梅香聞言，眸中光彩更盛。她取過案上一張素箋，提筆寫下幾行字，卷了遞到柳拂煙手中：“這是方才合奏的曲譜，公子若不嫌棄，便收著。明日此時，梅香還在此處，盼能再聞公子簫聲?！绷鳠熃舆^素箋，指尖觸到她遞箋時的溫軟，心頭竟似有鹿撞。展開一看，箋上字跡娟秀，末尾題著“梅香記于煙月舫”。待他抬頭，衣梅香已將窗扇合上，只剩一縷琵琶余韻，繞在渡口的風(fēng)里。 畫舫緩緩駛遠，素箋在柳拂煙手中捏得溫?zé)?。江面上的晨霧漸漸散了，酒旗被朝陽染得通紅，他忽然想起昨夜未吟完的句子：“閑翻舊字一燈坐，細數(shù)流年孤影長?！敝皇谴丝淘倌钇?，那“孤影長”三字，竟似被方才的簫音與琵琶聲填得滿了。</h1> <h1>三日后，衣梅香提及鎮(zhèn)上有處舊居，柳拂煙便陪她撐舟往古鎮(zhèn)去。櫓聲驚起蘆花白，恍若碎玉灑滿青衫——正是“舟橫一水載秋聲”的光景。岸上賣花聲漸遠時，衣梅香忽然執(zhí)柳輕笑，吳語軟軟：“公子且看，前面便是我家院落?！?lt;br>棄舟登岸，她腕間銀鐲碰出清響，恰似“影落空階初月冷”的律動。穿過苔痕斑駁的石階深巷，老墻褪色處竟藏著“柳篩日影翠浮窗”的院落。東籬菊畦間，石案上已擺好青梅酒，黑白棋子散落在楸枰上，如星斗落盤。 “那年雪壓青松，素色漫過千山，有個癡人踏著芒鞋印雪來叩沙門?！币旅废阏寰茣r，袖底漏出墨香，“公子可知‘僧歸云落鎖’的景致？” 柳拂煙淺酌一口，目光落在案上自己行囊半卷詩稿——那是他近日寫就的《振衣但慕無塵客》，墨跡還滲著“杖底松煙藏鶴夢”的蒼潤。“曾于蘇州寒山見過，”他指尖拂過詩稿，“那時便覺人間寄旅，本是飄萍逐波、不系堤岸的漂泊。來時飲一瓢清露，去時擷幾縷茶香。” 衣梅香覽詩稿，忽然以箸擊盞而歌：“裁云一角青衫補，賒月半窗黃卷陪——這可是公子舊句？”柳拂煙怔忡間，她已展卷潑墨，將《振衣但慕無塵客》續(xù)完，筆鋒里藏著他未說盡的心意：“人間奔走，原是孤舟夜渡、不系津渡的羈旅。來時舀一瓢星輝，去時裹兩袖霜華?！?lt;br> 夜雨忽至，兩人移坐軒窗下。衣梅香指向庭中老梅：“曾有人在此寫‘一庭雪色明孤館’，而今滿院梅香入小軒，倒應(yīng)了‘相忘俗世何妨醉’的讖語。”燭芯爆出菊形火花的瞬間，柳拂煙忽然想起十載前古渡口的模糊記憶——那年他曾對一個少女說“不問紅塵事，何求青史名”。 衣梅香聽聞，“江湖未忘。”衣梅香笑時眼角綻出細紋，“就像秋聲如琴，琴聲如玉，玉碎聲卻驚不了真心。” 曉光染白紙窗時，柳拂煙取來案上古琴彈起《秋籟》，衣梅香在琴聲里展帛作畫，將“煙拖夕照樵歸晚”與“鷺引歸途棹返遲”融作一卷。最后一筆落下，她輕嘆：“古渡月影不是鏡花，是心上常駐的秋聲。” 那段時日，柳拂煙常在古鎮(zhèn)河畔擺賣字畫，筆下“振衣但慕無塵客，放棹獨尋釣雪舟”的句子，尚能換得幾枚銅錢。他與衣梅香“清樽素手邀花影”，在東籬把酒看風(fēng)過云??；或是“在梅邊撫琴，任香凝冷袖”。醉眼朦朧間，她梨渦淺笑，念出他新作的詩句：“杯中月影藏羞色，臉畔花枝獻愛姿?！绷鳠熀鋈簧錾萃骸凹s二三子浮舟載酒，一觴一詠，棲遲偃仰之中，許為天地廬，閑作湖山主?！?lt;br>衣梅香聞言，指尖輕輕按在他手背上：“公子若愿，這院落便作我們的天地廬?！?lt;/b></h1> <h1>秋意漸深，霜色爬滿楓梢，柳拂煙賣字畫的生意也漸漸淡了。生計困頓如冰水澆頭，衣梅香家族的冷眼更似寒風(fēng)割面——他們終究容不下一個落魄書生。 黃昏冷雨敲窗那日，柳拂煙“青梅又煮黃昏雨”，燈下只剩孤影伶仃。衣梅香推門進來，鬢邊沒了銀簪，只別著一枝枯菊：“公子，我家族催我歸鄉(xiāng)，明日便要走了。” 柳拂煙握著茶杯的手頓住，茶水濺在青衫上，暈開深色的痕。“那……梅香還會回來嗎？” 她沒回答，只取來一卷詩稿遞給他：“這是我續(xù)完的《偕行落日晚歸家》，末句添了注，你且收著?！?lt;br> 兩人沉默地行過柳堤竹徑，舊日“柳堤猶憶青衫影，竹徑尚存碧袖風(fēng)”的溫存，此刻只剩滿地枯葉蕭瑟。她轉(zhuǎn)身離去時，霜色瞬間凝在睫上，秋聲灌滿空樓。柳拂煙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初遇渡口的琵琶聲，此刻卻只剩雨聲嗚咽，如“衣薄偏逢寒夜雨”的凄涼。 次日，柳拂煙駕著一葉孤舟，從古鎮(zhèn)河畔蒹葭蒼寒處啟程。行至“翠鎖杖前疑路斷”的河段，他展開那卷詩稿，見末注寫著：“青衫壺酒忘塵事，素履杖藜訪野僧——訪的原是舊年魂魄?！焙鲇醒汴嚶舆^長空，振翅聲碎作九天梵唱，他才醒悟，此番相伴原是“芒鞋破缽踏不完塵世溪橋”里的一折。 櫓聲吱呀搖碎水中倒影時，岸上傳來吳儂軟語，是衣梅香最后的聲音：“公子啊，下一世莫再裁云補青衫，直接賒月鑄劍——斬了這渡口因果可好？” 水霧漫過眼睫，秋空飄下早梅。原來九月的素白，終究敵不過三生的嫣紅。 此后歲月，柳拂煙仍在河畔賣字畫，只是筆下多了些悵惘。“孤燈一盞燃余夢”，他常對著衣梅香留下的曲譜發(fā)呆；“殘月半窗思舊人”，月掛檐頭時，總恍惚見她如“梅開枝上”的舊影，卻終是天涯難覓。 寒夜獨坐，檐外冷雨敲打無眠。他“欲平心緒頻斟酒”，濁酒入喉，灼痛蔓延，卻暖不透伶仃之骨。醉眼朦朧中，瞥見墻上舊題墨痕猶新：“偌大江山，拂袖歸來人自笑；漫長歲月，抬頭望去夢誰知?！?lt;br>河上月影浮在杯底，映著孤影。這浮生逆旅，他所求不過一隅棲身、半刻心安，卻終究被古鎮(zhèn)煙水、渡口清音，纏成了一生解不開的結(jié)。夜雨未歇，燈影在潮濕的墻壁上搖曳，似衣梅香離去時最后飄飛的衣袂，將他的青衫，淋得透濕冰涼。</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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