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五十多年前，我生于古鎮(zhèn)王家河，在那清波瀲滟、綠樹成蔭的灄水河畔，度過了無憂的童年與青澀的少年。</p><p class="ql-block">歲月流轉，每當我遠眺穿鎮(zhèn)而過的潺潺流水，望見河岸兩側白墻黛瓦掩映在蔥蘢草木之間，呼吸著泥土、河水與草木交織的清新氣息，心中便涌起難以言說的深情。</p><p class="ql-block">若干年后，當我再度踏足寬不過兩丈的老街，眼前是斑駁脫落的石灰粉墻，雨后墻縫間厚積的青苔，漆色剝落的木門吱呀作響；幾位白發(fā)老人在門前對弈，旁若無人，腳邊一只肥貓慵懶伸腰。剎那間，靜謐的韻律與古雅的風姿，伴著流水低吟，悄然漫入心田。這從血脈深處升騰的感動，一次又一次催我執(zhí)筆，為這座千年古鎮(zhèn)——我的家鄉(xiāng)王家河，寫下一篇深情的文字。</p> <p class="ql-block">我的家鄉(xiāng)那條穿鎮(zhèn)而過的灄水河，自大別山澗奔涌而下，至中游與長堰河交匯，沖積出一片河港縱橫、沃野千里的平原丘陵，自古便是先民聚居之地。在這片靈秀水鄉(xiāng)，最古老的傳說亦與水息息相關。</p><p class="ql-block">相傳遠古時，三位神仙姑嫂云游至王家河吳正口，見山民每日下山挑水，辛勞不堪，遂萌生善念，約定于天亮前各掘一井以濟蒼生。她們無斧無鋤，便以金簪、挖耳勺、玉帶鉤為工具，爭分奪秒開鑿。金雞報曉之際，三眼清泉噴涌而出，三人相視歡慶。一老漢驚醒出門，只見她們?nèi)柜诊h然，駕云而去，唯留三井紫氣繚繞。他取水飲之，甘甜沁肺，遂稱“三姑井”，并在井旁建寺焚香致謝。明嘉靖《黃陂縣志》載：“三姑井，在縣東北二十。四方約丈余，世傳姑嫂三人一夕成之。昔有寺，今廢?！彪m為神話，實則井泉乃先民智慧與汗水的結晶。飲水難題既解，山居者漸眾，軍民聚居，依井筑城，遂成“三姑井城堡”。后因人丁繁盛，又西建馬寨城，二城毗鄰，渾然一體。遺址今存六萬平方米，城垣猶顯，三處城門豁口清晰可辨，內(nèi)有烽火臺二、水塘四，僅一口古井尚可汲水。考古出土石斧、箭鏃、戈矛及大量繩紋筒瓦、泥質(zhì)黃陶、云雷紋紅陶殘片。據(jù)文物專家黎世炎考證，此二城建于戰(zhàn)國，廢于三國，今雖無人居住，然林木蔥郁，水草豐茂，已列為區(qū)級文保單位，靜默訴說著千年的滄桑。</p> <p class="ql-block">同樣據(jù)明嘉靖《黃陂縣志》記載：元末兵燹，黃陂“居民逃亡殆盡”。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紅巾軍因遭抵抗而屠戮百姓，灄水兩岸尸橫遍野，村舍荒蕪。明朝建立后，朱元璋詔令“贛湖大移民”，數(shù)十年間，三千余江西“老表”遷居黃陂，使這片荒土重煥生機。</p><p class="ql-block">移居王家河一帶者多來自江西，亦有少數(shù)源自河南。如李家大灣始祖李煫，河南汝寧府人，明代進士，官至戶部右侍郎；其子李飛雄洪武三十年中舉，任黃陂知縣，自此落籍。移民依水而居，捕魚耕田，更有突破“重農(nóng)抑商”之桎梏，亦農(nóng)亦賈，專事經(jīng)商者。李家大灣便有河運巨戶，十余艘百擔大船往來灄水、襄江、長江之間，富甲一方。因地處鄂北豫南通往武漢要道，三姑井北一公里處漸成碼頭，初名“魯家畈”，后因王姓聚居，更名“王家河”。</p><p class="ql-block">沿河建屋，依水成市，八古街筆直通衢，每逢雙日，南至縣城，東達長堰，西通橫山、羅漢寺，百姓云集趕集，熙來攘往，盛極一時，終成區(qū)域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今仍為街道辦事處駐地。至今濱河石砌駁岸猶存，默默鐫刻著那段無字的歷史。</p> <p class="ql-block">在我的記憶之中，我的家鄉(xiāng)王家河民風淳厚，民俗文化獨具水鄉(xiāng)韻味，歲時習俗中蘊藏深厚的人文情懷。尤以龍燈文化最為璀璨。涼亭村河流灣的墨龍燈，又稱“火龍燈”，九節(jié)龍身皆呈S形，內(nèi)置蠟燭，配以民樂，舞動時流光溢彩，象征“龍生九子”，令人目不暇接。</p><p class="ql-block">墨李灣獨創(chuàng)鰲魚燈，演繹“魚躍龍門”之神話，寓意奮發(fā)向上，深植水鄉(xiāng)情結。此地亦盛行高龍燈，舞者踏高蹺騰躍起舞，居高臨下，氣勢非凡。</p><p class="ql-block">當年的皮影戲更是百姓心頭所愛，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河畔塘邊必有影戲助興，代代傳承。舊時黃陂西路皮影戲，影人不足一尺，一臺戲僅需三人：一人司鼓打板，二人操影演唱。尤以武戲為佳，《三請樊梨花》《孫悟空大戰(zhàn)牛魔王》等劇目驚險跌宕，引人入勝。</p><p class="ql-block">此外，王家河故事文化亦聞名遐邇。清末秀才韓光斗，屢試不第，然才情橫溢，能言善辯，其軼事傳說夾雜詩詞歌賦，莊諧并重，流傳鄉(xiāng)里，黃陂百姓口耳相傳，至今不衰。</p> <p class="ql-block">聽老輩人講，民國年間，王家河這片鐘靈毓秀之地，孕育了黃陂最早的中共黨組織，走出吳光浩、吳光榮、唐際盛、韓偉、童陸生、許建國等革命先驅，亦見證了震驚荊楚的石丘慘案。</p><p class="ql-block">談及王家河的紅色記憶，三合店不可不提。此地位于老街北四公里灄水東岸，因李、甘、邱三姓合股開店而得名。民國初年，已發(fā)展為繁華集鎮(zhèn)，市肆喧闐，街巷擁擠。</p><p class="ql-block">史料載，當時有糧行、雜貨鋪十四家，屠宰鋪七家，槽坊兩家，柴行三家，茶樓酒肆八家，藥鋪診所七家，另有鐵木竹作坊及魚行、豬行、牛行、當鋪、煙鋪、廣貨鋪、糕點鋪等，百業(yè)興旺。</p><p class="ql-block">據(jù)傳，革命前輩唐際盛在武昌中華大學求學時，受惲代英影響，接受馬列主義。1920年寒假返鄉(xiāng)，向青年知識分子傳播革命思想。次年，與吳光榮、樂景鐘等人在三合店青云小學成立“鄉(xiāng)村改進社”。1923年，三人在此組建黃陂首個中共黨小組，唐際盛任負責人。1926年9月，中共黃陂縣委于此成立，隨后總工會、共青團、農(nóng)協(xié)、婦協(xié)等組織相繼建立，土地革命風起云涌。三合店，實為黃陂“紅色搖籃”，星火燎原之地。</p> <p class="ql-block">在三合店附近的蔡吳灣，今建有吳光浩烈士陵園，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吳光浩生于清末，黃埔三期畢業(yè)，1926年參加北伐，任國民革命軍第四軍連長，參與汀泗橋、賀勝橋戰(zhàn)役，因功升營長。1927年9月，領導鄂南秋收起義；同年11月，參與黃麻起義，任副總指揮，率突擊隊攻克黃安縣城。后歷任工農(nóng)革命軍鄂東軍副總指揮、第七軍軍長、紅十一軍軍長兼三十一師師長，是鄂豫皖革命根據(jù)地重要創(chuàng)建者之一。1929年5月，遭敵伏擊，壯烈犧牲。</p><p class="ql-block">吳光浩、吳光榮、唐際盛等先烈英名永存，而石丘慘案則警鐘長鳴。</p><p class="ql-block">1939年7月，國民黨游擊隊誅殺漢奸魏勉武。7月18日夜，日寇七百余眾分三路突襲王家河，駐柑子樹劉灣游擊隊全部殉國。次日晨，日軍合圍老街，布崗設哨，殺害村民，焚毀王家大灣二十六棟房屋。9月2日凌晨，日軍闖入老街，槍殺商販二十余人。10余名躲藏在暗樓的婦女，被日軍強行拖下，橫加侮辱。</p><p class="ql-block">下午，慘無人道的日寇將抓獲的當?shù)鼐用褛s到老街南端一塊名叫“石丘”的大田里，集中進行屠殺，共有480余人遇難。無辜百姓的鮮血，染紅了這里的兩口池塘。</p> <p class="ql-block">如今，曾教過我初中語文的退休教師樂東仁老師編寫有一部《王家河“石丘慘案”資料匯集》，里面記錄了一個個慘案幸存者的口述，其中一段寫道：“我叫劉觀德。當時我從圍捕中逃了出來，趴在石丘附近的芋頭田中，親眼看見一隊日兵劊子手登場，頭捆白布巾，赤著膀子，手握軍刀，從10米外跑步向前，屈臂揮刀，嚎叫一聲，揮刀砍下，一排排人頭落地，……接著第二排行刑隊疾步?jīng)_來……”慘案之后，王家河閉市數(shù)月，兩岸商旅不行，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才恢復生機。80多年前的9月2日，是王家河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至今王家河街頭的一些老人提起慘案，仍忍不住潸然淚下。</p> <p class="ql-block">流年似水，斗轉星移。1949年5月，王家河終于換了人間。翻開泛黃的《湖北省黃陂縣地名志》，1981年記錄下的這片土地，還停留在農(nóng)耕歲月的節(jié)奏里。那時的王家河，靠著手挖肩挑建起五座小水庫，開渠修堰，引水潤田。夏家寺與梅院泥的水流蜿蜒數(shù)十里，滋養(yǎng)著兩萬多畝稻浪翻滾的田野。1979年，糧食畝產(chǎn)破千斤，棉花油料也有收成，可人均收入不過百元出頭。社隊企業(yè)剛剛起步，機械廠、豬鬃廠、建筑隊零星散布，像星星點點的火光，在低矮的屋檐下默默燃燒。</p><p class="ql-block">那三十年，日子緩慢而踏實，像老牛拉犁，一步一個腳印，卻始終未曾真正走出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的影子。</p> <p class="ql-block">直到改革開放的風吹來，我的家鄉(xiāng)王家河才真正蘇醒。</p><p class="ql-block">2008年，鎮(zhèn)改街一聲令下，王家河邁入新紀元。規(guī)劃圖鋪展在案頭：北邊牽手木蘭生態(tài)旅游，南邊融入前川新城，東面借力臺灣農(nóng)民創(chuàng)業(yè)園，一條條路在藍圖上延伸，也在我心里生了根。南堰工業(yè)園區(qū)拔地而起，工廠不再是塵土飛揚的小作坊，而是環(huán)保節(jié)能的現(xiàn)代廠房。制造業(yè)、農(nóng)產(chǎn)品深加工，讓土地的產(chǎn)出不再止于田埂。農(nóng)業(yè)也變了模樣，林果、蔬菜、花卉、養(yǎng)殖基地連片成勢，“公司+基地+農(nóng)戶”的模式，讓鄉(xiāng)親們的腰包漸漸鼓了起來。</p><p class="ql-block">2016年，工業(yè)產(chǎn)值突破億元，我站在街口望著那些嶄新的廠房，仿佛聽見了時代車輪滾滾向前的聲音。</p> <p class="ql-block">而最讓我心頭柔軟的，是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風景。王家河，早已不只是種地吃飯的地方，它成了人們心中的一方詩意棲居?！耙秽l(xiāng)、二莊、四園”，像一首寫在大地上的詩。</p><p class="ql-block">王河水鄉(xiāng)，陳門潭大橋以北，白墻青瓦的小店臨水而立，河鮮剛出水，香氣撲鼻。秋雁掠過水面，木船悠悠劃過，櫓聲吱呀，像是從舊時光里傳來的回響。勝天農(nóng)莊，曾是知青揮灑青春的林場，如今碧水環(huán)抱，山巒如畫。唐朝的靈宮殿、太平天國的石屋寨、上世紀“農(nóng)業(yè)學大寨”留下的勝天湖，層層疊疊的歷史在這里沉淀。</p><p class="ql-block">我走過那條青石小徑，仿佛能聽見不同年代的腳步聲，在林間輕輕回蕩。</p> <p class="ql-block">銀杏山莊的秋天最是動人。十里山谷，古樹參天，金黃的葉子如雨飄落，踩上去沙沙作響。這里是中南少有的天然銀杏群落，每一片葉子都像是陽光寫下的信箋。</p><p class="ql-block">而木蘭草原，則是另一種遼闊——藍天白云下，格?；ㄩ_成海，湖水如鏡，映著奔跑的馬影。篝火燃起時，烤全羊的香氣彌漫在晚風里，歌聲與笑語隨風飄遠。我曾在一個夏日的傍晚坐在草地上，看孩子們追逐風箏，聽遠處傳來馬頭琴的悠揚，那一刻，心也跟著飛了起來。</p> <p class="ql-block">三臺山靜臥在木蘭山余脈，禪寺、古坊、書院靜靜佇立。山氣清潤，林木蔥蘢，一條小徑通向深處，仿佛能走進陶淵明筆下的桃源。三臺禪寺的鐘聲清晨響起，驚起林間飛鳥；書院里書聲瑯瑯，雖已非舊時私塾，卻仍延續(xù)著文脈的溫度。</p><p class="ql-block">我常想，所謂“偷得浮生半日閑”，大概就是在這里，放下手機，不問塵事，只聽風過竹林，水流石上。</p> <p class="ql-block">如今，王家河每年迎來三百五十萬游客，旅游收入達數(shù)億元。五千多名鄉(xiāng)親吃上了“生態(tài)飯”，老屋翻新，道路拓寬，新鎮(zhèn)白墻飛檐，花木扶疏。</p><p class="ql-block">傍晚散步，從老街走到新區(qū)，腳下的路變了，兩旁的景變了，可抬頭望見的山，依舊是那幾座青翠的山；流淌的河，還是那條蜿蜒的灄水。只是如今的水，更清了，更亮了，映著晚霞，像一條流動的夢。</p><p class="ql-block">千年古鎮(zhèn)，歷經(jīng)滄桑，終在時代浪潮中涅槃重生。它沒有丟掉自己的根，反而把山水、文脈、記憶，都釀成了今天的詩意生活。</p><p class="ql-block">我生于此，長于此，每每走在這片土地上，心中總有一句低語：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王家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