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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堡歲月

彭堡歲月

<p class="ql-block">《彭堡歲月》</p><p class="ql-block">西海固彭堡的十月,霜已凝成刃,貼著地皮刮過來,刮得人臉生疼,心里也跟著一陣陣地抽緊。父親樊永福躺在里屋的土炕上,喘息聲細若游絲,像一盞即將熬干的油燈,火苗在疾風中明滅不定。我們姊妹三人守著,母親聶彩琴手中的毛巾在瓦盆里擰了又濕,濕了又擰,卻怎么也揩不盡父親額上源源不斷滲出的虛汗。那汗,是生命正在從他軀體里一點點撤軍的信號??v使我們拼盡心力,也拽不住那縷氣息一絲一毫。天,仿佛沉沉地壓向這低矮的土屋,可洋芋已收,玉米棒子兀自在檐下懸著金黃,等著人去搬弄。生活,它不容你為悲傷預演,死亡的陰影與生計的鞭子,總是同時落下。</p><p class="ql-block">我和弟弟樊銀龍對視一眼,默默走出屋子。院中那臺借歲姨夫的手扶拖拉機,像一頭疲憊的鐵獸,蹲在寒風里,吐著沉悶的黑煙。我走上前,用盡全身力氣搖動手柄,引擎爆裂的嘶吼撞在四周的土墻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竟也壓不住屋內父親那斷續(xù)、空洞得讓人心慌的咳嗽聲。弟弟翻身躍上冰冷的鐵皮車斗,寒風立刻灌滿他單薄的衣衫,他打了個哆嗦,把身子縮了縮。拖拉機喘著粗重的氣,載著我們駛向那片業(yè)已荒蕪的洋芋地。</p><p class="ql-block">鐵犁深深楔入板結的凍土,“嘎吱”一聲,像是大地不情愿的呻吟,翻開一道又一道深褐色的創(chuàng)口,如同我們心頭無聲的裂痕。我們彎下腰,像兩個被命運設定好程序的傀儡,在冰冷的土坷垃里摸索、拾撿那些被遺忘的、凍得僵硬的洋芋。手指很快失去知覺,碰到那些堅硬的塊莖,如同碰到小小的冰塊。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便是生活于西海固最刻骨的隱喻——縱使心被碾碎成塵,天塌地陷在即,人依舊要匍匐于這片養(yǎng)育你又折磨你的大地,用凍僵的手指,一粒一粒,摳出深埋于凍土之下、堅硬如鐵且冰冷刺骨的,名為“活下去”的殘酷果實。</p><p class="ql-block">日頭爬到中天,光有亮度卻沒有溫度,心無端地往下沉墜。我們草草收拾起那點微薄的收獲,匆匆返家。父親的呼吸更微弱了,他枯槁的手在薄被上微微動了動,一絲游魂般的氣息逸出干裂的唇縫:“……梨……” 我和弟弟相視一眼,心猛地一沉,沉到底了。三日前夜半,窗外“地叫子”(指貓頭鷹等夜啼鳥,被視為不祥之兆)的悲鳴便一聲緊過一聲,啼得人心肝碎裂,不祥的預感早已像這屋里的寒氣,盤踞在每一個角落。弟弟后來說,他分明聽見了父親靈魂抽離軀殼時,那一聲深長、裹著嗚咽的嘆息。我二話不說,跨上那輛破舊的宗申摩托車,在料峭寒風中發(fā)瘋般沖向彭堡街道。半斤帶著褐色凍疤的土梨買回來,托在掌心,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我扶起父親輕飄飄的身子,他眼窩深陷,勉力咽下三小口梨肉,唇邊竟牽出一絲極淡、極虛弱的笑意,如同枯枝上最后一點微弱的火星,在我們眼前閃了一下。隨即,那點光徹底湮滅于無邊無際的黑暗。</p><p class="ql-block">父親走了。我們頭頂那片賴以生存的穹蒼,霎時崩塌了一半,刺骨的寒風毫無遮攔地灌了進來。</p><p class="ql-block">采墳,挖墳。初凍的黃土地堅硬如鐵,每一鎬下去,都震得虎口發(fā)麻,仿佛大地在用最后的力量拒絕這個歸宿。父親的兄弟姊妹們在寒風里哭嚎,悲聲撕裂了凝滯的空氣。我卻在一種奇異的平靜里游走,仿佛靈魂已抽離,懸浮于半空,麻木地張羅著米面、柴火、白慘慘的孝布,應對著鄉(xiāng)鄰們模糊不清的哀容與嘆息。屋里屋外,腳步聲、嗚咽聲、碗盞碰撞聲……攪成一片混沌的煙塵,彌漫升騰,整整三天半。最終,這混沌的煙塵裹挾了父親瘦削得令人心疼的形骸,向著那不可知、不可測的灰白天空,飄散,遠去。</p><p class="ql-block">西海固的冬天,漫長得如同冰封的深淵,深不見底。青黃不接的日子,便是這深淵最冷的井底。沒有天降的神明,沒有渡人的舟楫。唯有我們,在這刺骨的苦寒里,用血肉模糊的雙手,在冰壁上一點一點地鑿,一寸一寸地攀。眼淚早已凍成冰碴,沉甸甸地壓在心底,悲傷是井底無聲的巨石。唯有那無休無止的凜冽北風,晝夜呼嘯著刮過心頭的曠野,卷起黑白顛倒、混沌迷蒙的沙塵,遮蔽了來時的路徑,也模糊了前方可能存在的微光。</p><p class="ql-block">然而,父親,您曾用酒精度過的那些艱難日夜,和這片土地教會我們的,是同一件事:凍土再深,冰期再長,總有不死的根芽在黑暗中蟄伏、蓄力。 我們終究是一寸寸鑿穿了那冰封的歲月。當?shù)谝豢|真正屬于春天的風,帶著遠方的濕潤氣息,艱難地翻越了最后一道貧瘠、荒涼的黃土山梁,終于吹到我們低矮、破敗的門楣時,一絲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暖意,如同母親粗糙的手,輕輕拂過我們布滿風霜、已然麻木的臉頰。</p><p class="ql-block">朝著那線從凍土深處掙出的微光,我們背起您未能帶走的一生艱辛,連同您沉甸甸的、未曾言明的期望,再次邁開了沉重的腳步——向著那光,向著大地深處尚未被凍結的、生的韌勁,艱難跋涉。仿佛您,也成了這大地的一部分,沉默,卻給予我們最后、也是最堅實的依托。</p> <p class="ql-block">記憶里,彭堡的夜晚總是被犬吠聲撕破。</p><p class="ql-block">我們姊妹幾個,像一窩受驚的麻雀,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是土路,坑洼不平,月光照下來,泛著慘白的光。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忽長忽短,像是惶惑不安的靈魂。領頭的總是母親,她手里那盞煤油燈,火苗豆大的一點,在風里左搖右擺,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卻始終頑強地亮著,照著我們腳下那一小圈可憐的土地。</p><p class="ql-block">我們要去找父親。愛喝酒的父親,樊永福。</p><p class="ql-block">他的去向,往往需要我們去別人家的門口“打聽”。說是打聽,其實更多是“偷聽”。我們不敢敲門,只敢把發(fā)燙的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的門板上,屏住呼吸,去捕捉門縫里溢出的那一絲熟悉的多音,或是酒杯碰撞的脆響。門里的熱鬧是別人的,門外的寒冷與恐懼是我們的。有時候,主人家養(yǎng)的狗會率先發(fā)現(xiàn)我們,于是,一家犬吠,百家應和,整個村莊的狗都像是約好了一般,狂躁地叫起來,那聲音能把人的心都掏空。</p><p class="ql-block">父親的酒場,遍布村里的紅白喜事。誰家娶媳婦,誰家老人走了,那飄著酒肉香氣的院落,便是他的歸宿。他似乎不屬于我們這個清貧而沉默的家,他的江湖在那些推杯換盞、人聲鼎沸的地方。在那里,他是豪爽的樊永福,是酒量好的樊永福,是“不醉不歸”的好漢。</p><p class="ql-block">而我們,是他“英雄氣概”的收尾。記憶中最清晰的畫面,莫過于我們去拉他回家的場景。一架木頭做的架子車,在夜里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呻吟。父親就癱軟在那上面,像一袋被雨水泡透的糧食,沉重得讓我們姊妹幾個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勉強拖動。他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復雜而濃烈的氣味,是劣質白酒的辛辣,是嘔吐物的酸腐,還混雜著他自身汗液的頹唐。他的臉在朦朧的月光下,是一種不正常的、觸目驚心的絳紫色,嘴巴微微張著,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囈語。</p><p class="ql-block">我們低著頭,咬著牙,拉著我們的父親。車輪碾過碎石,發(fā)出空洞的聲響。夜風很涼,卻能吹不散我們臉上羞赧的燥熱。我們怕遇見晚歸的鄰居,怕看到他們那種混合著憐憫與鄙夷的目光。那一刻,我們不是在拉父親,而是在拉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拉一車沉甸甸的、無聲的羞恥。</p><p class="ql-block">可奇怪的是,在那羞恥的深處,又分明埋藏著另一種東西。</p><p class="ql-block">有那么一兩次,在拉他回家的路上,他或許是被夜風吹得清醒了些許,會忽然哼起一段不成調的山歌,那歌聲沙啞、跑調,卻有一種原始的、荒涼的溫柔?;蛘撸麜亟兄覀兊男∶?,卯卯,卯丹,銀卯,爸爸……。雖然下一刻他又會沉沉睡去。那時,煤油燈的光會掠過他的臉,我看到的,便不再是酒桌上那個意氣風發(fā)的酒徒,而是一個被生活磨盡了所有鋒芒的、疲憊不堪的男人。他的皺紋里,藏著我看不懂的艱辛。</p><p class="ql-block">后來我常想,父親那一代人,他們的苦悶與孤獨,或許比我們想象的更深。土地是沉默的,日子是循環(huán)而看不到盡頭的。那一杯杯穿喉而過的燒酒,對于他,是不是一片短暫的、可以逃離現(xiàn)實的江湖?在那些醉意朦朧的時刻,他是不是才能暫時忘記生活的重壓,做一回暢快的、屬于自己的夢?</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們都已長大,離開了那個犬吠聲聲的彭堡。父親也走了18年了,再也喝不了那么多酒,架子車也早已朽壞在老屋的角落里。</p><p class="ql-block">去年回家,我看見架子車在夕陽下,我仿佛看見了端著一個小小的酒杯的父親,靜靜地抿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記憶里那個永遠爛醉如泥、需要我們去尋找的父親,其實背影是那么的瘦小。</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所有年深日久的怨與委屈,仿佛都被時光釀成了另一種東西。我忽然明白了,那些年,我們尋找的,不僅僅是一個醉倒在路上的父親。我們在漆黑的夜里,用一雙雙稚嫩的腳,丈量著對父親笨拙而堅韌的愛。那愛,混著犬吠、羞恥和眼淚,深一腳,淺一腳,卻從未真正迷失過方向。</p><p class="ql-block">那輛吱呀作響的架子車,拉回的不是一個醉漢,而是我們破碎卻又完整的家。</p> <p class="ql-block">《煨炕的母親》</p><p class="ql-block">又是冬天來臨時,寒風卷著黃土高原的沙塵,敲打著西海固彭堡的窗欞。我站在城市暖氣管嘶嘶作響的樓房里,忽然想起母親填炕時揚起的草木灰,在煤油燈的光束里緩緩飄落的樣子。</p><p class="ql-block">那些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還沒落下,母親就開始儲備過冬的燃料。她背著背簍走遍山洼慌灘,將飄落的楊樹葉、干枯的蒿草、帶刺的“毛衣”一簍簍背回家。最難忘的是她蹲在炕洞前的背影——先鋪一層松軟的麥草,再撒上碾碎的玉米芯,最后蓋上耐燒的驢糞蛋蛋,動作嫻熟得像在完成某種莊嚴的儀式?;鸸庠谒紳M裂痕的手掌間跳躍,將她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巨大而溫暖。</p><p class="ql-block">家境稍好的年份,母親會托人從炭山捎來半袋煤炭。她總是小心地掰碎煤塊,摻在柴草里,讓那點珍貴的暖意能夠延續(xù)得更久些。下雪的日子,炕頭總是最暖和的,我們的棉襖棉褲被烘得熱乎乎的。鄰居家孩子來串門,母親總會掀開炕席一角,讓他們冰涼的腳丫也感受這份溫暖。</p><p class="ql-block">煤油燈下的冬夜格外漫長。我蜷在暖烘烘的被窩里,聽母親講狼外婆的故事。她的聲音像遠處吹過的風,時而急促,時而舒緩。手中的針線在昏黃的光暈里起起落落,納鞋底的麻繩穿過千層布時發(fā)出“嗤嗤”的聲響??幌紫?,鋪滿了她用漿糊裱糊的鞋樣子,像一本本無字的書,記錄著一個個不眠之夜。</p><p class="ql-block">母親的愛,隨著我們長大,漸漸變成了嚴厲的責罵。她罵我們睡懶覺耽誤了晨讀,罵我們浪費糧食,罵我們不懂得珍惜念書的機會。但每次罵完,她總會默默往我們的書包里多塞一個烤饃。后來我才明白,那些尖銳的責備里,藏著比溫柔更深的恐懼——她怕我們重蹈她的覆轍,怕我們被這片黃土地永遠困住。</p><p class="ql-block">外公早逝時她才九歲,中年喪夫時不過四十六七。命運一次次奪走她的依靠,她卻像黃土坡上的芨芨草,在干旱貧瘠中頑強地扎下根來。記得我考上回中那天,母親把家里最后一只下蛋的母雞賣了,給我買了支鋼筆。送我到村口時,她只說:“往前走,別回頭。”走出很遠我回頭望去,她還站在那棵老榆樹下,身影單薄得像隨時會被風吹走。</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母親獨自住在彭堡的老院里。她的院子永遠熱熱鬧鬧——蘆花雞在草垛里刨食,白鴿子在屋檐下咕咕叫,黃狗趴在炕沿邊打盹。她說這些生靈都是伴兒,其實我們都知道,她是在延續(xù)給予溫暖的習性。每次我們回去,她總要往車里塞滿土雞蛋、新磨的蕎麥面、腌好的酸菜。車子啟動時,她總要追出來囑咐:“雞蛋容易碎,記得放在軟和處?!?lt;/p><p class="ql-block">去年冬天,我?guī)湍赣H收拾炕柜,發(fā)現(xiàn)一摞整整齊齊的千層底。最上面那雙,針腳已經有些歪斜——她的眼睛終究是花了。我捧著那些納了一半的鞋底,突然想起多年前某個雪夜,煤油燈下,年輕的母親哼著花兒,針線在她手中飛舞如蝶。</p><p class="ql-block">土炕會冷,煤油燈會滅,但母親點燃的那簇火,始終在我們姊妹三人的生命里靜靜燃燒。這火光照著我們在各自的路上行走,也終將指引我們,像歸巢的雀兒,一次次穿越寒冷的冬天,回到她溫暖的身旁。</p> <p class="ql-block">直到現(xiàn)在,只要聞到空氣里漂浮的細微粉塵,我還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那味道混雜著陳年谷殼的土腥和植物纖維的干澀,瞬間就能把我拽回彭堡改良站的粉碎機房。</p><p class="ql-block">那時的粉碎機,是彭堡一帶所有農家都指望著的大件。一臺老舊的鐵家伙,通身蒙著厚厚的、洗不掉的黃褐色包漿,是無數(shù)糧食碎末與歲月共同浸潤的顏色。它一開動,整個改良站的院子便地動山搖。那聲響,不像機器在運轉,倒像一頭被囚禁的困獸,在鐵皮罩子里低沉地咆哮、沖撞。我們在幾里外的田埂上干活,風往這邊一吹,便能聽見那悶雷似的轟鳴,心里便知道,今天排隊粉碎的人家少不了了。</p><p class="ql-block">輪到我們家和母親聶彩琴上陣,總是一場硬仗。拉飼料的架子車停在機房門口,像一只怯懦的動物,不敢靠近那咆哮的巨獸。母親頭上裹著一方褪了色的藍布頭巾,給我也嚴嚴實實地扎上一塊毛巾,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頭。一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聲音便不再是聲音,成了一種有形的、粘稠的固體,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瞬間吞沒了我們。</p><p class="ql-block">光線昏暗,唯有粉碎機投料口上方,懸著一盞被塵埃包裹的昏黃燈泡,像一只倦怠的眼睛??諝庵?,那不是“煙”,也不是“霧”,而是一片翻滾的、濃密的金色沙暴。是麥草、玉米稈、干苜蓿被鋼鐵的牙齒啃噬、撕裂后,迸發(fā)出的魂靈。它們狂舞著,無孔不入。眼睛迷了,便火辣辣地疼;鼻子吸進了,便是一陣抑制不住的、深及肺葉的嗆咳。一張嘴,那帶著植物清甜的粉塵便立刻堵住喉嚨,讓你再不敢言語。</p><p class="ql-block">母親就在這片金色的混沌里,成了一個剪影。她的動作因長年累月的重復,而有了一種近乎本能的韻律。一鍬,將混著土塊的干草送進那咆哮的投料口;再一鍬,節(jié)奏穩(wěn)定,不慌不忙。那巨獸貪婪地吞噬著,發(fā)出更滿足的轟鳴。粉塵給她藍色的頭巾和眉毛都敷上了一層金粉,汗水在她臉頰上沖開一道一道泥濘的小溝。她偶爾會回過頭看我,在那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里,用眼神示意我站遠些。那眼神,有疲憊,有關切,還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韌。</p><p class="ql-block">我的任務,多半是幫著將遠處的草料抱到母親腳邊,或是將粉碎好的、帶著微熱的飼料裝袋。袋子沉甸甸的,壓在身上,那溫熱的、混合著陽光與鋼鐵氣息的味道,便撲了滿身滿臉。手背被粗糙的草料劃出細小的白痕,被汗水一浸,又癢又疼。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仿佛永遠也干不完,肺里像是塞了一團棉花,又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著,呼吸變得越來越費勁。那時候,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點結束吧,讓我到外面去,痛痛快快地吸一口干凈的空氣。</p><p class="ql-block">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機器終于在一陣意猶未盡的喘息與震顫中,停了下來。世界在那一刻,陷入一種近乎真空的、令人耳鳴的寂靜。我和母親互相看著,都成了“白毛女”,頭發(fā)、睫毛、衣服上,無一處不是黃的。我們不敢在屋里咳嗽,一前一后踉蹌著沖到門外。</p><p class="ql-block">夕陽的光線像金子一樣灑下來,不再是機房里的那種渾濁的金色,而是清澈的、溫柔的。我們扶著墻,貪婪地、大口地呼吸,那混合著青草與泥土芬芳的空氣,在那一刻,竟甘甜得像母親的乳汁。咳嗽終于壓抑不住地爆發(fā)出來,一聲接一聲,仿佛要把積壓在肺葉里的所有金黃都傾倒出來。母親一邊咳著,一邊看著我,看著彼此滑稽又狼狽的模樣,忽然就笑了起來。那笑聲沙啞,卻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輕松。</p><p class="ql-block">飼料粉好了,裝上車,用塑料布蓋得嚴嚴實實。母親解下頭巾,在風中啪啪地抖著,抖出一團金色的塵煙。她額前的發(fā)絲被汗水粘在皮膚上,臉頰紅紅的,那是一種完成了一件大事之后的疲憊與平靜。</p><p class="ql-block">如今,彭堡早已變了模樣,那臺轟鳴的粉碎機想必也早已退休,成了一堆沉默的廢鐵。我們這些七十、八十年代長大的彭堡孩子,像被風吹散的草籽,落在了天南海北??蔁o論走多遠,只要一閉眼,我就能回到那個塵土飛揚的機房,聽見那震耳欲聾的咆哮,看見母親在昏黃光線下,那一鍬一鍬,沉穩(wěn)而有力的身影。</p><p class="ql-block">那不是一段可以輕易說出口的“苦”。那苦,是嗆在肺里的,是壓在肩上的,是咽進肚子里的。但它也像那些被粉碎的草料,在歲月的碾壓與咀嚼之后,奇跡般地,轉化成了我們這一代人生命的養(yǎng)料。它讓我知道,生活最樸素的質地,就是母親頭巾上的那一層洗不掉的黃,就是那一聲嗆咳之后,在夕陽里發(fā)出的、沙啞而堅韌的笑。</p> <p class="ql-block">那桃子飽滿水靈,尖兒上暈開一抹胭脂紅,像少年時代羞怯的朝霞。我提著這袋沉甸甸的桃,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恍惚間,1998年固原西門外的風沙與熱浪,就這么劈頭蓋臉地席卷而來。</p><p class="ql-block">那年夏日,空氣被曬得黏稠。為了逃離工地翻攪混凝土的、無休無止的苦役,我?guī)缀跏前笾鴷攒姼绺?,帶我走上這條看似光明的“商途”。我們置辦的家當——一輛哐當作響的舊三輪,一桿被無數(shù)雙手摩挲得油光發(fā)亮的秤——在我們眼中,不啻于騎士的駿馬與佩劍。蹬著三輪沖下那個大坡時,風鼓蕩起我們的汗衫,心里滿是一個少年對“老板”這兩個字全部、也是可笑的想象:自由,體面,還有觸手可及的財富。</p><p class="ql-block">然而,生活的真相,遠比我想象的粗糲。</p><p class="ql-block">第一個教訓,來自那桿秤。它仿佛有自己的心思,在別人手里乖巧,到了我手上,就變得桀驁不馴。兩筐一百斤的桃子,賣到最后,我的筐底詭異地輕了下去,而鄰攤的同行,筐里卻似乎總不見少。直到曉軍哥哥點破,我才如夢初醒。原來那桿秤的尾巴,可以被一只靈巧的手指輕輕一壓,那“公平”的星花,便能無聲地吞掉幾兩重量。他們管這叫“手藝”,是這行當心照不宣的秘訣。可我試了幾次,手心冒汗,指尖發(fā)抖,那桿秤在我手里,仿佛有千斤重。我做不到。看著那些挑揀桃子的大娘,她們皸裂的手指,她們從手帕里一層層數(shù)出的毛票,我無法將那虛浮的斤兩,連同我尚未泯滅的良心,一并賣出去。</p><p class="ql-block">于是,我迎來了第二個,也是更為持久的折磨——關于桃子的滋味。</p><p class="ql-block">一車桃香,對我而言,是世上最殘酷的刑具??谒皇芸刂频胤置?,喉嚨里仿佛能伸出一只手來。可每一個光鮮的、完好的桃子,在我眼里都不是桃子,而是一張張卷了邊的角票,是明天的飯錢,是夢想的基石。我怎敢,又怎能,動它們分毫?</p><p class="ql-block">能進我肚子的,只有那些潰爛的、帶著褐色斑點的“傷員”。起初是舍不得,挑出快要壞掉的,心想“別浪費”。后來,這竟成了一種可悲的循環(huán)定律:今天的好桃子,是為了明天能賣錢;而今天的壞桃子,注定是我的晚餐。不過一周光景,我吃下的爛桃,比過去十幾年加起來的還多。那是一種近乎自虐的節(jié)儉,甜美的汁水混著腐敗的酸澀,從喉嚨滑下,像是在一遍遍提醒我,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有多么巨大。</p><p class="ql-block">最終,積壓的“傷員”越來越多,像一場無法挽回的敗局。而城管的吆喝聲,成了壓垮我這短暫商販生涯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蹬著那輛愈發(fā)沉重的三輪車,逃離了西門口,也逃離了那個夏天天真而苦澀的創(chuàng)業(yè)夢。</p><p class="ql-block">此刻,我掂了掂手中的桃子。它的重量,與1998年的任何一個并無不同。但我買下它,并非為了滿足口腹之欲。我只是想,隔著二十多年的光陰,輕輕地,遞給那個蹲在路邊,守著半筐爛桃、眼神倔強而迷茫的少年。</p> <p class="ql-block">那風,是從記憶深處吹來的,帶著黃土的粗糲與歲月的寒意。它不曾停歇,吹過太爺樊金元那口被掏空了的樟木箱子,吹過爺爺樊登科那雙本該握筆卻扶起了犁的手,吹翻了父親樊永福生命中那碗金貴的、滾燙的炒面。這風,貫穿了我們家?guī)状说拿\,凜冽而漫長。</p><p class="ql-block">爺爺?shù)臅鷼?,是被那時代硬生生摁進泥土里的。我曾想象他站在田埂上的樣子,長衫或許早已脫下,換上了粗布短打,但那脊梁,想必還是挺直的。太爺留下的,與其說是積蓄,不如說是一點未燼的星火,讓這個家在狂風中被吹得東倒西歪時,尚能護住一絲火種。父親1978年的那封書信,我反復摩挲,紙頁已泛黃脆化,字跡卻如刀刻:“父親日夜勞作,脊背如弓,母親縫補至深夜,十指皆裂。” 沒有呼天搶地的悲號,只是這樣白描的句子,卻沉重得讓我每次讀起,都感覺那一整個時代的陰影,正沉沉地壓在我的肩頭。</p><p class="ql-block">而父親口中那個關于炒面的故事,是我心頭一道永遠濕潤的烙印。那不僅僅是一碗面。那是在長久饑餓中,忽然閃現(xiàn)的一點油光,一點焦香,是能維系生命幾天的希望??赡顷嚥恢獜暮味鴣淼目耧L,竟如此殘忍,將它卷走,潑灑在地上,與塵土、枯草、砂石瞬間攪成一團。那一刻的寂靜,比任何哭喊都更絕望。我看見年輕的父親怔在原地,喉嚨劇烈地滑動著。他沒有哭,也沒有罵,只是緩緩蹲下身,伸出那雙黑瘦的手,像一只認命的、饑餓的鳥,用指尖一點點地將那團混雜著泥土與糧食的、骯臟的寶物捧起來,急切地、沉默地塞進嘴里。他吞咽的,何止是食物,是一個少年在苦難面前,為了活下去而被迫吞下的全部尊嚴。那泥土的澀,雜草的扎喉,我想,此后許多年,一直留在他生命的味覺里。</p><p class="ql-block">爺爺奶奶的苦難是沉默的,像他們耕作的土地,吸納了一切淚水與汗水,只長出堅韌的莊稼。他們在那片望不到頭的貧瘠里,硬是用骨血開鑿出了一條生路,拉扯大了七個兒女。那是一種怎樣的耐力?仿佛他們不是血肉之軀,而是由風霜與忍耐直接雕琢成的。</p><p class="ql-block">時代的洪流,個人無力扭轉。但血脈中的那條暗河,卻自有其奔涌的方向。爺爺從書生到農夫,父親從吞泥咽土到撐起家門,兩代人,在不同的地方,仿佛完成了一場無聲的接力。爺爺?shù)睦珑f翻開的是板結的土地,父親吞咽下的,是更為板結的命運。他們不曾有過我們今日所謂的“遠大理想”,他們的信念樸素得如同種子要破土——活下去,讓這個家傳下去。</p><p class="ql-block">如今,風雨漸息,我們這一代終于站在了堅實的土地上,不再受饑寒的迫壓。但我深知,那陣凜冽的風并未遠去,它只是化入了我們的血脈,成了一種無聲的催促。每當我在生活中稍有懈怠,眼前便會浮現(xiàn)那碗被風吹翻的炒面,和父親蹲下去的、倔強的背影。</p><p class="ql-block">那風,吹過了幾代人,終于吹成了我們心底的歌。一首低沉、沙啞,卻蘊含著無窮力量的序曲。我們今日所有看似平常的安寧,都是建立在他們曾吞咽下的泥土之上。這苦澀而偉大的傳承,靜靜地在我血液里流淌,告訴我從何處來,也提醒我,該向何處去。</p> <p class="ql-block">煤油燈下的根系與翅膀</p><p class="ql-block">記憶的深井里,總有一盞燈頑固地亮著。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寧夏固原彭堡鎮(zhèn)彭堡村彭堡五組的院落里,一盞昏黃的煤油燈。燈焰跳躍著,將母親聶彩琴俯身勞作的身影放大、搖曳,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像一幅沉默而溫暖的剪影。燈芯偶爾“噼啪”輕響,空氣中彌漫著棉線穿過厚實袼褙的微澀氣息。母親的手,粗糙卻靈巧,一針,一線,密密匝匝地納著鞋底,仿佛要將生活的重量與期盼,都細細縫進那千層底里。</p><p class="ql-block">而我的夜晚,便在這針線的韻律和母親低緩的講述中鋪展開來。她口中吐出的《九頭妖怪》、《狼吃娃娃》……這些古老而鮮活的民間故事,如同從父親樊永福燒紙磚瓦取土挖出的泉水,汩汩流淌進我幼小的心田。妖魔鬼怪的奇異世界在昏暗中升騰,恐懼與好奇交織,最終都融化在母親平穩(wěn)的語調里,化為一種奇異的安寧。這些故事,是寒夜里最溫暖的被褥,裹著我沉入夢鄉(xiāng)。每一天,從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心底那份對“故事時光”的雀躍期待,成了貧瘠歲月里最甜美的盼頭。那時,1990年,我不過是個懵懂的三四年級孩童,世界于我,如同母親故事里那座神秘的山,遙遠而模糊。</p><p class="ql-block">如今,穿過歲月的煙塵回望,那盞煤油燈的光暈,仿佛具有了穿透時光的力量。我才真正懂得,那片生于斯、長于斯的黃土地,那在困頓中依然堅韌勞作的母親背影,才是我此生最無可替代的財富。正是在那些需要精打細算每一粒糧食、每一分錢的日子里,一種名為“艱苦奮斗”的基因,如同母親納鞋底的棉線,被一針一線、日復一日地縫進了我的骨血。它無聲無息,卻堅韌無比,成為日后支撐我穿越無數(shù)人生溝壑的內在脊梁。</p><p class="ql-block">母親聶彩琴,一位不識字的普通農婦。她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淵博的知識,但她用口耳相傳的古老智慧,用那些充滿生命力與樸素哲理的民間傳說,滋養(yǎng)了我心靈最初的土壤。她的故事,填補的何止是夜晚的寂靜?它們更是在我幼小的靈魂深處,悄悄埋下了勇氣、善惡觀以及對世界的好奇。這份源自土地、源自血脈的精神富礦,遠比物質的豐饒更為珍貴,它成為我生命中抵御風雨的基石,是無論行至何方都能辨認出的精神坐標。父親2007去世,母親用她獨特的力量拉扯我們長大成人!</p><p class="ql-block">人格的塑造,往往深植于文化的根脈之中。這道理,后來在銀川鎮(zhèn)北堡影視城厚重的黃土墻垣間,在那些演繹著悲歡離合的仿古場景里,我才有了更深切的體悟。而在我自己的童年里,那種根植于現(xiàn)實生活的樸素文化——母親的民間故事、家庭的勞作倫理、鄉(xiāng)鄰的生存智慧——才是塑造我最根本的“底蘊”。只是,在那物質極度匱乏的年月,一種難以名狀的自卑感,如同墻角悄然生長的苔蘚,也在心底暗暗滋生??粗鴦e人碗里偶爾飄出的白米飯香,看著同學簇新的文具,那份因家境清寒而生的局促與敏感,雖在當時懵懂未能言說,卻已深深烙印。這份自卑,并非單純的苦澀,它奇異地混合著不甘與倔強,如同一根隱秘的刺,在日后漫長歲月里,不斷刺痛也鞭策著我向前。</p><p class="ql-block">從懵懂童年到意氣青年,生命最初的年輪,幾乎都鐫刻在這個承載著太多悲歡的院子里。這里回蕩過無憂無慮的嬉鬧,也浸透過無聲的淚水。最深的印記,莫過于父親樊永福的身影。生活的重擔,像無形的磨盤,常常壓得他沉默不語。那時,不解他為何總愛在疲憊不堪時,端起那只粗瓷碗,讓辛辣的液體灼燒喉嚨。酒氣彌漫間,他的眼神時而渾濁,時而望向虛無的遠方。如今,當我也有了舉杯的時刻,才恍然嘗到那杯中物里,深藏的竟是父親當年的無盡掙扎、迷茫與無處訴說的辛酸。酒,這看似能帶來片刻麻痹與虛幻溫暖的液體,終究是盛著月光的苦井,讓人在半夢半醒間,愈發(fā)看不清前路的泥濘。舉起杯,仿佛能觸摸到他指尖的粗糲,感受到那份被生活反復捶打后的沉重彷徨。</p><p class="ql-block">味蕾的記憶最為頑固。那些年,廚房——那個煙熏火燎、極其簡陋的所在——卻是我們一家人能量的源泉。洋芋饃饃的焦香扎實,洋芋片片的咸脆爽口,煮洋芋的軟糯溫熱……這些由最樸實的土地饋贈變換出的滋味,構成了日常餐桌的絕對主角。一碗晶瑩剔透、熱氣騰騰的白米飯,是只有在年節(jié)或極其難得的時刻才能享用的奢侈珍饈,它的出現(xiàn)足以點亮整個黯淡的日子。正是這間煙熏火燎的廚房,這些簡單到近乎單調的食物,奇跡般地喂養(yǎng)出了我強健的筋骨,更在日復一日的咀嚼中,無聲地錘煉著我面對困苦時那份不屈的意志。</p><p class="ql-block">父親樊永福,除了在田間地頭揮灑汗水,還有一門燒制青磚藍瓦的手藝。每逢暑假,窯廠便成了我的另一個“課堂”。爐火熊熊,熱浪灼人。當窯溫稍降,便是“出窯”的時刻。我小小的身軀便加入勞作,小心翼翼地搬出滾燙的瓦片,一頁頁,碼放整齊。汗水如溪流般淌下,混合著窯灰,在臉上畫出道道溝壑。一頁瓦,一分錢。那微薄的報酬,是汗水滴落在滾燙瓦片上的印記,是少年對分擔家計的初體驗。炎炎夏日,窯口的炙烤幾乎令人窒息,手臂被燙出水泡是常有的事。只覺辛苦難熬,盼著結束。然而,時過境遷,當生活的風雨以更復雜的面目襲來時,那段在熱窯前揮汗如雨的經歷,卻沉淀為心底最堅實的精神基座。它是一筆無形的、巨大的財富,深深刻入記憶的年輪,成為任何外力都無法剝奪的生命勛章——它告訴我,何為汗水,何為堅韌,何為在生活的窯火中,將自己燒制成一塊有用的磚瓦。</p><p class="ql-block">那盞煤油燈早已熄滅,窯火也冷卻多多年。但母親針線的溫度,父親酒碗里的沉重,故事里的奇幻光影,瓦片上的滾燙印記,洋芋饃饃的樸素香氣……它們從未消散。它們交織成我生命的底色,是深扎于黃土地的根系,也是托舉我飛越困厄的翅膀。那帶著自卑與倔強的童年,那彌漫著汗水與煙火氣的院落,最終教會我的,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保有那份從母親故事里傳承下來的,對光明的執(zhí)著向往,以及從父親脊梁和滾燙瓦片中淬煉出的,永不言棄的力量,給足了我無窮無盡的愛!</p> <p class="ql-block">父親的信,我一直帶在身邊。</p><p class="ql-block">信紙已經泛黃,邊緣起了毛邊,那熟悉的字跡卻依然清晰。每次展開,2004年2月21日那個春寒料峭的日子便撲面而來。</p><p class="ql-block">“因我在2月18日給你打電話,李艷霞告知你宿舍電話已壞,故我特地給你寫了這封信?!?lt;/p><p class="ql-block">那時我在外地求學,宿舍的電話壞了整整一周。父親聯(lián)系不上我,急得連夜寫了這封信。字里行間透著焦急,卻又不忍責備,只是細細叮囑:“銀卯的藥要按時服用”,“吃飽穿暖,防止感冒”。他總說“家中的一切你不必掛念”,可我知道,他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我。</p><p class="ql-block">關于土地承包畝數(shù)的事,他在信里再三囑咐:“如果他問起,你就如實告訴他我們家只有六畝地,不必多言。”父親一生誠實,卻在這件事上格外謹慎——那是經歷過饑荒年代的人,對生存本能的敬畏。</p><p class="ql-block">信的末尾,他寫道:“我會盡快想辦法裝一部電話。”這句話,他畫了重點。果然,那年暑假回家,院子里真的拉起了電話線。</p><p class="ql-block">有時候我想,有些愛確是不可復制的。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肩負著特定的使命。我的父親樊永福將我們帶到這個繁華人間,卻像路遙筆下的那些父親一樣,“用那雙沾滿旱煙味的手,為我們撐起一片藍天”,然后匆匆離去。</p><p class="ql-block">父親的旱煙袋,現(xiàn)在還掛在老屋的墻上。牛皮縫制的煙袋已經磨得發(fā)亮,里面仿佛還裝著他親手切的煙絲。夜深人靜時,我常想起他坐在門檻上抽煙的樣子,火星明明滅滅,像他短暫卻熾熱的一生。</p><p class="ql-block">如果說父親是太陽,母親聶彩琴就是月亮,在父親離開后,依然用她獨特的光照亮我們前行的路。</p><p class="ql-block">她的堅韌,仿佛與生俱來。</p><p class="ql-block">記得最清楚的是她腌酸菜的樣子。深秋時節(jié),她把白菜一層層碼進大缸里,赤腳踩實。冰涼的水浸著她的腳踝,她卻哼著歌:“酸菜好了,這個冬天就不愁了?!蹦菚r的我不懂,現(xiàn)在才明白——她把清貧的日子,過成了詩。</p><p class="ql-block">蘿卜菜更是母親的魔法。普通的蘿卜,她能做出十幾種花樣:蘿卜干、蘿卜絲、蘿卜醬……西海固的主食洋芋,在母親手里變幻出無數(shù)可能。1989年前后,家里最常見的就是煮洋芋大雜燴——紅蘿卜、甜菜,還有她特意留著的小蔥葉。</p><p class="ql-block">“只要有小蔥葉,就能吃得香甜。”母親常說。</p><p class="ql-block">彭堡五隊的那個小院,承載了我所有的童年夢想。院角有一畦菜地,母親總在那里忙碌。春天撒籽,夏天搭架,秋天收獲,冬天儲窖。她彎腰勞作的身影,是我記憶中最堅實的風景。</p><p class="ql-block">父親留下的書信不多,除了2004年那封,還有兩三封更早的。其中一封寫道:“做事要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蹦菚r覺得是套話,如今才知字字千金。</p><p class="ql-block">最讓我痛心的,是父親最后一次住院。</p><p class="ql-block">那天,母親在電話里輕聲說:“你爸爸住院了。”語氣平靜得像在說“晚飯做好了”。直到后來才知道,那時父親正在搶救室里。這就是我們的家風——報喜不報憂。我們都學會了把苦難咽進肚子里,把微笑留給最愛的人。</p><p class="ql-block">父親的瓦窯在村西頭,如今已經廢棄。</p><p class="ql-block">窯口的“月亮門”還在,只是爬滿了青藤。窯內還散落著他親手制作的工具——制作藍瓦的木模,攪拌泥水的鐵鍬。</p><p class="ql-block">記憶最深的是父親擔水的樣子。</p><p class="ql-block">扁擔在他肩上吱呀作響,兩桶水壓彎了他的脊背。那時我怨他,為什么別人家的孩子都在玩耍,我卻要幫著擔水澆窯?,F(xiàn)在站在空寂的瓦窯前,我才明白——他給我的不是勞累,而是一生受用的力量。</p><p class="ql-block">親水河依然在流,只是再沒有那個在河邊取水制瓦的身影。青磚藍瓦上,或許還留著他的汗?jié)n。用手撫摸那些粗糙的表面,我仿佛能觸到三十年前的溫度。</p><p class="ql-block">春夏秋冬,四季輪回。</p><p class="ql-block">老屋的柜子里,還珍藏著一盒未開封的“駱駝”牌香煙——那是父親生前最愛抽的煙。煙盒上的駱駝依然昂著頭,仿佛隨時準備穿越沙漠。</p><p class="ql-block">母親老了,卻依然會在春天種下小蔥。她說:“等你回來,還能就著洋芋吃?!?lt;/p><p class="ql-block">我明白,有些味道會消失,但有些記憶會在血脈里生根發(fā)芽。父親未竟的事業(yè),母親未完成的愿望,都在我們前行的腳步里獲得新生。</p><p class="ql-block">站在時光的這頭回望,我終于懂得:父親留下的,不只是幾封書信、一座瓦窯,更是一種活著的姿態(tài)——像駱駝般堅韌,像旱煙般醇厚,像青磚般樸實。</p><p class="ql-block">這些,足夠我走完一生。</p> <p class="ql-block">《九七年的學費》</p><p class="ql-block">一九九七年的秋天,風里還帶著夏末的余溫,卻已然摻進了些許清冽。那年,我們初二。開學報到日,空氣里彌漫著久別重逢的嬉鬧,卻也隱藏著我和劉曉賢無處安放的窘迫。</p><p class="ql-block">學費具體是幾十元,如今已在記憶里模糊了。但在那個年代,對于我們兩個家境清貧的少年而言,那卻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丶矣懸挠職?,早已在父母疲憊的眉頭間消磨殆盡。兩個半大的孩子,在校園的墻角下躊躇半晌,最后,唯一能想到的救命稻草,竟是我們的同學——趙維東。相對來說他比我們寬裕。他的小名字叫喜東。</p><p class="ql-block">喜東家住在彭堡四隊,那兒有一片不小的蘋果園。我們懷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沿著田埂尋去。九月的果園,枝葉蓊郁,青澀的果實掛滿枝頭,空氣里浮動著微酸的、屬于果木的獨特香氣。我們不敢貿然闖入,只好站在園子邊緣,朝著那片綠意深處,一聲接一聲地喊著他的名字:“喜東——!喜東——!”</p><p class="ql-block">聲音在空曠的園子里蕩開,帶著少年的急切與羞臉。過了一會兒,一個熟悉的身影撥開枝葉鉆了出來,正是喜東。他臉上帶著凝惑的微紅,額上還有細密的汗珠,你兩個干什么呢?</p><p class="ql-block">當我和劉曉賢磕磕巴巴地說明來意——想問他借學費時,我的臉頰燒得厲害,眼睛幾乎不敢與他對視,只能盯著自己磨得發(fā)白的鞋尖。那短短的幾秒鐘,沉默得像一個世紀那么長。</p><p class="ql-block">然而,預想中的為難或推諉并沒有出現(xiàn)。他只是愣了一下,隨即干脆地說:“哦,你們等等。”說完,便轉身又鉆回了那片果園的綠蔭里,身影迅速被枝葉吞沒。</p><p class="ql-block">我們就站在原地等著,心思各異。風吹過果園,葉子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聲輕輕的耳語。我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混雜著對借到錢的期盼,以及麻煩同學帶來的深深不安。</p><p class="ql-block">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我們快要被這沉默的等待壓垮時,腳步聲再次響起。喜東從屋里出來了,手里攥著一卷東西。他走到我們面前,什么也沒多問,直接將那卷錢塞到了我們手里。</p><p class="ql-block">那卷錢,還帶著他身體的溫度,有些皺,卻沉甸甸的。</p><p class="ql-block">“給,夠了吧?”</p><p class="ql-block">那一刻,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一句“謝謝”都沒有說出。我們沒有立什么字據(jù),也沒有承諾何時歸還,所有屬于成人世界的復雜規(guī)則,在我們之間都不存在。有的只是一個少年對另兩個少年,毫無保留的、雪中送炭的信任。</p><p class="ql-block">這件事,像一枚溫暖的印記,深深刻在了我的青春里。后來,我們如何一點點還清,日子如何如水般流過,都已漸漸模糊。但那個下午,果園里的青澀氣息,我們焦灼的呼喊,他毫不猶豫轉身的背影,以及那卷帶著體溫的學費,卻隨著歲月的沉淀,愈發(fā)清晰、滾燙。</p><p class="ql-block">今天,我無意間翻開了塵封的日記本,泛黃的紙頁上,稚嫩的筆跡簡略地記著這件事。所有的情感瞬間決堤。趙維東,我的老同學,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你是否還記得,在九七年的那個秋天,你用最樸素的善意,溫暖了兩個瓜娃娃整個世界。</p><p class="ql-block">那幾十元錢,還沒有還清,忘記了,但那份恩情,那份在青蘋果園里滋長的、純粹的善良,欠了一輩子。它讓我始終相信,人世間最珍貴的財富,從來都不是金錢本身,而是那顆在別人需要時,愿意慷慨解囊的、金子般的心。</p><p class="ql-block">《致青春》</p> <p class="ql-block">那日陽光,照亮整個青春</p><p class="ql-block">時至今日,當我閉上眼睛,1997年4月15日的陽光依然能穿透歲月的薄霧,溫暖地灑在記憶深處。</p><p class="ql-block">那天清晨,寧夏固原彭堡中學的操場上還帶著昨夜露水的濕潤??僧斕柹穑磺卸甲兊貌煌柟庀癖痪恼{配過,不濃不淡,恰好能把每個人的輪廓都勾勒出一圈金邊。全國第七套廣播體操比賽的橫幅在微風中輕輕擺動,整個校園仿佛都屏住了呼吸。</p><p class="ql-block">我們班在王海龍的帶領下走進賽場時,我能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他的口令比平時更加洪亮,每一個字都像是砸在水泥地上,擲地有聲。我們四十多個人,此刻成了一個完整的生命體——手臂抬起的高度,轉身的角度,甚至連呼吸的節(jié)奏都奇跡般地同步。</p><p class="ql-block">班主任徐秋云老師雖然在家休產假,但她的影子無處不在。訓練時她說過的話,示范過的動作,還有她托人帶來的那句“我相信你們”,都化作無形的絲線,將我們緊緊相連。做每一個動作時,我都感覺徐老師就在場邊看著,這讓我們格外認真。</p><p class="ql-block">當音樂響起,奇跡發(fā)生了。原本緊張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身體自動跟上了節(jié)拍。伸展、轉體、跳躍——每一個動作都像經過千百次打磨般流暢。我能聽見身邊同學衣袂翻飛的聲音,能感受到集體動作帶起的微風。在某個瞬間,我甚至覺得我們不是在比賽,而是在完成一場莊嚴的儀式。</p><p class="ql-block">頒獎的時刻到來,當聽到我們班的名字時,歡呼聲像決堤的洪水般迸發(fā)。那張獎狀在我們手中傳遞,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摸著它的邊緣,仿佛在確認這不是夢境。</p><p class="ql-block">賽后,最動人的畫面出現(xiàn)了——徐秋云老師抱著剛出生不久的邵元欣來了。她站在操場邊,看著我們,眼里有淚光閃動。那一刻,新生的嬰兒和我們的青春以這樣一種奇妙的方式相遇,完成了生命的接力。</p><p class="ql-block">我們自然地坐在操場邊上,排成歪歪扭扭的一列。大地還保存著陽光的溫度,透過褲子傳到皮膚上。</p><p class="ql-block">“我剛才踢腿是不是太高了?”</p><p class="ql-block">“三班的服裝真整齊?!?lt;/p><p class="ql-block">“王海龍今天的聲音都喊啞了?!?lt;/p><p class="ql-block">七嘴八舌的討論中,洋溢著純粹的快樂。</p><p class="ql-block">請讓我再次念出這些名字,他們不只是名單上的符號,而是那段時光里最鮮活的存在:段振廣、朱曉麗、康彩麗、張瑞林、冀曉艷、段亞麗、王會成、蘇龍、劉曉賢、王亞麗、趙維東、顧占河、王海龍、王海榮、吳強、趙榮、呂亞云、劉云艷、劉麗娟、帥琴、李曉慧、李慧、王云霞、王小燕、段振科、顧全讓、馬耀強、冉韜、孫啟祥、王飛、任強、羅建國、潘紅、高偉、陸栓玲、樊卯軍、馬桂英、楊艷光、南學寧、陳忠信、侯光明、馬云芳、李亞秀、楊曉霞、聶可平、劉永紅,還有實習老師蘇老師。</p><p class="ql-block">照相師傅喊“一二三”的時候,陽光正好移到了最佳位置。我們都瞇著眼,笑得毫無保留。站在前排的同學盤腿而坐,后排的微微下蹲,再后面的踮起腳尖——每個人都努力把自己嵌進這個共同的記憶里。</p><p class="ql-block">如今,那張照片已經泛黃,照片上的一些人也許久未見。但我知道,在1997年4月15日的那個瞬間,我們共同擁有過最完美的青春。那時的陽光不僅照亮了彭堡中學的操場,更照亮了我們往后所有的歲月。每當生活讓人疲憊,我總會回到那個金色的下午,在那里,我們永遠年輕,永遠為彼此喝彩。</p><p class="ql-block">這段記憶如同一枚書簽,被時光精心夾在了青春最燦爛的一頁。每一次翻開,都能聞到當年陽光的味道,聽到操場上此起彼伏的笑語,看見那些閃閃發(fā)光的、最好的我們。</p> <p class="ql-block">那靜靜站立在操場邊緣的大柳樹,是彭堡中學所有故事的錨點。它的枝條如一位慈祥老者的胡須,在夏日的風里緩緩拂動,篩落一地碎金。那里,是我們的樂園,也是我們青春里所有喧鬧與寂靜的見證者。</p><p class="ql-block">記憶里的那個下午,體育課的哨聲剛落,暑氣蒸騰,空氣仿佛凝滯。我們聚在柳樹的濃蔭下,享受著片刻的偷閑。突然,童元有那聲石破天驚的“樊狼”(我跑的快,王海龍他爸爸給我起的外號),像一顆投入靜水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午后的沉悶。先是幾聲壓抑的竊笑,隨即,這笑聲如同燎原的野火,在人群中不受控制地彌漫開來,席卷了整個操場。</p><p class="ql-block">這放肆的笑聲,驚動了我們那位讓人既親切又敬畏的體育老師——楊樹青老師。我們私下里都喚他“楊摔頭”。這個外號背后,是他不怒自威的嚴厲。然而,他的嚴厲之下,卻藏著一個無比有趣的靈魂。他不僅是操場上令我們生畏的嚴師,更是學校里傳奇般的“文藝復興人”。他精通琴棋書畫,能與我們談論天文地理;他擅長攝影,暗房里能親手洗出歲月的影像;尤其那二胡,拉得是如泣如訴,哀婉的琴音能輕易地將人的魂魄拽入另一個蒼涼的世界。</p><p class="ql-block">可那一刻,操場上世俗的哄笑,顯然與他內心的秩序格格不入。我們的笑聲,像一群不識趣的麻雀,聒噪了他藝術家的耳朵。他生氣了,臉色沉了下來,巴掌隨之而來。那幾聲清脆的響聲,本該是威嚴的震懾,可不知為何,在那種集體性的青春叛逆氛圍里,疼痛反而催生了更荒誕的勇氣。男生們幾乎都挨了打,笑聲卻愈發(fā)扭曲和放肆,仿佛在用這種怪異的方式,對抗著成長的規(guī)訓。</p><p class="ql-block">而畫面中最刺痛的一筆,落在了女生趙榮身上。她也未能幸免,被“摔頭”老師一巴掌,直接打出了校門(后來輟學打工去了,不讀書了)。這個畫面,如此尖銳,又如此真實,成了我們關于那個下午、關于楊老師復雜形象的一個無法磨滅的印記。</p><p class="ql-block">這些混雜著疼痛與歡笑的畫面,如今都被時光這雙溫柔的手,編織成了大柳樹下永不落幕的電影。那棵柳樹,它見證了我們的放肆,也見證了楊老師藏在嚴厲背后的、或許不為人知的孤獨與溫柔。彭堡操場上的打鬧聲、哭笑聲,穿透二十余年的光陰,仿佛還在耳邊回蕩。</p><p class="ql-block">如今回想,那些巴掌的疼痛早已消散,沉淀下來的,卻是無盡的歡樂與刀割般純粹的友誼。我們終于懂得,那位會拉出催人淚下二胡曲的“楊摔頭”,他的嚴厲與他的才華,本就是一體兩面。他的巴掌與他的琴聲,共同塑造了我們那段五味雜陳的青春。</p><p class="ql-block">段振廣、朱曉麗、康彩麗、張瑞林、冀曉艷、段亞麗、王會成、蘇龍、劉曉賢、王亞麗、趙維東、顧占河、王海龍、王海榮、吳強、趙榮、呂亞云、劉云艷、劉麗娟、帥琴、李曉慧、李慧、王云霞、王小燕、段振科、顧全讓、馬耀強、冉韜、孫啟祥、王飛、任強、羅建國、潘紅、高偉、陸栓玲、樊卯軍、馬桂英、楊艷光、南學寧、陳忠信、侯光明、馬云芳、李亞秀、楊曉霞、聶可平、劉永紅,任強。</p><p class="ql-block">每一個名字,都是這部電影里的主角。大柳樹下的故事,是彭堡歲月里最珍貴的寶藏,它不全是甜蜜,卻因其復雜與真實,而永遠鮮活地珍藏在我們心中。《彭堡中學故事》</p> <p class="ql-block">那一年夏天的重量</p><p class="ql-block">記憶是有重量的。我生命中許多個夏天都已模糊,唯獨2006年的那一個,沉重得像一塊冷卻后的生鐵,牢牢地嵌在青春的脊梁上,至今讓我無法全然釋懷。</p><p class="ql-block">那時的風里,混著焦灼與期盼。高考的硝煙剛剛散去,錄取通知書的影子還懸在半空。未來像一幅尚未渲染的畫卷,而當下,是口袋里輕飄飄的幾塊錢。就在那時,我遇見了楊飛虎。他說,固原轉盤的三里鋪電桿廠,一天五十塊。</p><p class="ql-block">五十塊。我在心里飛快地盤算,像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一個月就是一千五,而大學學費是三千二。我能為自己掙出一半的前程。這個數(shù)字,像一束強光,照進了我無所適從的假期。幾乎沒有猶豫,我?guī)е环N近乎悲壯的迫不及待,跟著他去了。</p><p class="ql-block">那不是我第一次見識生活,卻是我第一次肉搏生活。</p><p class="ql-block">工地的喧囂,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沉默,它不與你辯論,只向你壓來。十個小時,被拉鋼筋的摩擦聲、攪拌機的轟鳴聲切割成無數(shù)個重復的片段。我的身體,那具剛剛告別課本的、尚且稚嫩的身體,成了唯一的工具。把鋼筋拉直,綁扎成骨架;將混凝土一鍬一鍬喂進轟鳴的離心機,仿佛在喂養(yǎng)一頭永不饜足的鋼鐵巨獸。沒有喘息的間隙,汗水不是一滴一滴流,是一層一層往外冒,剛從毛孔沁出,就被黃土高原干熱的風舔舐而去,只留下一道道泥濘的鹽漬。</p><p class="ql-block">最可怖的,是四個人合力將成型的水泥電桿翻上炮車。那是一種純粹的、蠻橫的角力。腰背繃成一張弓,喉嚨里發(fā)出自己都陌生的低吼,腳下的土地似乎都在下陷。那一刻,你不是一個學生,一個思考者,你只是一個支點,一塊會呼吸的配重。</p><p class="ql-block">住的地方,四周用蚊帳圍著,與其說是防蚊,不如說是為我們圈出一方僅有的、象征性的領地。蒼蠅肆無忌憚地爬在蚊帳上,黑壓壓的一片,像一片活動的、令人窒息的陰影。然而,再多的蒼蠅也吵不醒一個耗盡所有力氣的少年。每天的結束,不是清醒地躺下,而是身體的瞬間“斷電”?!疤上戮筒恢馈?,是的,那不是睡眠,是一種意識的崩塌,是疲憊到極致后,世界對你的強行關機。</p><p class="ql-block">一個月。我掙到了一千五百塊錢。那幾張紙幣,攥在手里,比任何一本書都沉。它浸透了汗水,帶著鋼筋的鐵銹味和混凝土的灰澀。</p><p class="ql-block">我?guī)е矌е耙簧淼钠v”,踏上了去山西大同的火車。窗外的風景向后飛馳,而我的魂仿佛還留在那個工地上,追趕著我。大學的頭一年,我人都“沒有緩過陽氣”。那不是普通的勞累,那是一種滲入骨髓、掏空精神的“崩潰的節(jié)奏”。當室友們在談論著羅大佑的歌詞,談論著未來的理想時,我常常陷入一種遲鈍的沉默。我的肌肉里,還記憶著電桿的重量;我的夢境里,還回響著攪拌機的轟鳴。那段經歷,像一道深刻的烙印,或者說,一個沉重的胎記,它讓我過早地窺見了生活最粗糙、最不容置疑的底色。</p><p class="ql-block">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生活早已變得輕盈??擅慨敾叵肫鹉莻€夏天,那種“崩潰的節(jié)奏”依然清晰可辨。它并非光榮的勛章,而是一道隱秘的內傷。我無法釋懷,并非因為怨恨,而是因為敬畏——敬畏那個23歲的少年,是如何用他單薄的肩膀,生生扛起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重量。</p><p class="ql-block">那個夏天,我用身體記住了:生活,有時就是這樣,一鍬一鍬,一車一車,沉默而具體。而所有從那里走出來的人,骨子里,都帶著一塊冷卻的、堅硬的鐵。</p> <p class="ql-block">酒</p><p class="ql-block">那段歲月,大地貧瘠得連風都帶著澀味。而我真正理解父親樊永福,理解他那被鄉(xiāng)鄰們指指點點的“酒癮”,正是在這片蒼茫而沉默的彭堡大地上。</p><p class="ql-block">那時的家,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土墻被歲月啃噬出斑駁的裂痕,炕上的葦席磨得發(fā)亮,唯一豐盈的,怕是只有從門窗縫隙里鉆進來的風了。在這種日子里,任何一點微小的指望——隊里能多分半筐洋芋,年前能攢錢扯上幾尺藍布——都成了全家眼巴巴的光。可指望常常落空,光也總是倏忽就滅了。父親的話,便在這樣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少下去。</p><p class="ql-block">他從田里回來,身子像一張被汗水浸透又風干的牛皮,僵硬而沉重。他會默默地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板凳上,不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窗外是亙古不變的、灰黃色的彭堡山川,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吞噬著所有的聲響與希望。那時,母親的嘆息,我們兄妹的怯怯私語,都像是在這巨大寂靜里漾開的、微不足道的漣漪。</p><p class="ql-block">然后,他會起身,從那個落了漆的柜子最深處,摸出那個透明的小酒瓶。那動作,莊重得像一場儀式。瓶里的液體,是他用攥出汗的幾分錢換來的散酒,清冽如水,卻仿佛盛著他全部的精神氣力。</p><p class="ql-block">他并不像人們想象中那般貪婪地牛飲。他是抿。小心翼翼地倒上半茶盅,然后湊到嘴邊,先是閉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氣,仿佛那不是酒氣,而是某種能提神醒腦的仙藥。接著,他才輕輕地呷一口,讓那辛辣的液體在口腔里停留片刻,再緩緩地、順著喉嚨滑下去。我那時躲在灶房門口偷看,能清晰地看見,他緊鎖的眉頭,在那口酒下去之后,會微微地、不易察覺地舒展一下。一股熱氣,仿佛隨著那口酒,從他身體的深處,艱難地頂開了壓在肩上的重負,絲絲縷縷地蒸騰出來。</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明白了那口辛辣的液體,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p><p class="ql-block">它不是歡愉,不是享受。是在田里的莊稼又一次被毒日頭烤焦了葉邊時的無言;是面對母親為學費愁白了頭時的愧疚;是在鄰里紛爭中因貧寒而矮人一分的屈辱;是看著兒女們瘦小的身子,對自己無能的憤懣。這所有說不出、道不明、也無處可去的情緒,都積壓在胸口,成了一塊堅硬的淤塞。</p><p class="ql-block">而那一口酒,就是滾燙的、能化開這淤塞的唯一力量。它像一把鈍刀子,生生在那絕望的硬殼上割開一道口子,讓憋悶已久的氣息,能稍微透出來一些。酒勁上來,他的臉上會泛起一層淡淡的紅光,眼神也不再那么枯澀,會溫和地看向我們,甚至偶爾,會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算不得好看、卻讓我們安心的笑容。那一刻,他不是被生活壓彎了腰的農民樊永福,他只是一個暫時找到了依托的、疲憊的男人。</p><p class="ql-block">所謂“解乏”,解的哪里是身體的疲乏?解的是心乏,是命乏,是這漫長而無望的生之苦乏。</p><p class="ql-block">如今,歲月流轉,彭堡的物質生活翻天覆地的變化,父親卻離開了我們,更醇香、更昂貴的美酒,我只能輕輕的灑到他的墳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