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來指引

奈達夫

四年前那個夢，像一幅被時光浸潤得愈發(fā)清晰的古畫，細(xì)節(jié)在記憶里層層鋪展。 四面城墻圍出的空地，地磚鋪得比鏡面還要齊整，縫隙里連半粒塵埃都尋不見，腳踩上去時，能感覺到一種溫潤的涼意在鞋底漫開。人山人海的圈像活過來的漩渦，攢動的人頭里，有老漢佝僂著背踮腳張望，有婦人抱著孩子伸長脖子，連梳著總角的孩童都扒著大人的肩頭，眼睛瞪得溜圓。所有人的呼吸混在一起，帶著煙火氣的熱流在圈上空盤旋，可我站在圈外，像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他們的喧囂到我耳邊竟淡成了嗡嗡的輕響。 城墻根下的紅馬，毛色紅得像燃得正旺的炭火，鬃毛順滑得能映出天光。我伸手去拽韁繩時，指尖剛觸到那微涼的皮革，馬就溫順地偏過頭，黑琉璃似的眼瞳里映著我的影子。騎上去才發(fā)現(xiàn)，韁繩竟短得剛夠攥在掌心，指節(jié)都要蜷起來才能握牢，心里正嘀咕這古怪，馬卻像揣著我的心思——想慢步時，它蹄尖輕抬，步幅穩(wěn)得像踩著節(jié)拍；想繞圈時，它轉(zhuǎn)身靈巧得像游魚，連膝蓋磕碰地磚的輕重都恰到好處。那種熨帖，像是與這匹馬同過心、共過息，渾身的筋骨都松快下來。 出城門時，夕陽把城墻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巨人伸展開的臂膀。路上的行人扛著鋤頭、提著菜籃，腳步匆匆往家趕，他們的影子被夕陽釘在地上，隨著腳步一搖一晃。就在這時，跨下的紅馬突然泛起一層朦朧的白光，暖意順著褲腿往上爬。我低頭一看，馬身正一點點化開，紅鬃變成流云般的白袍，馬蹄幻化成修長的雙腿，轉(zhuǎn)眼間，馬背上竟穩(wěn)穩(wěn)立著個小伙子。他眉目白凈得像落過雪，眉眼間帶著三分溫潤七分清朗，笑起來時眼角彎出好看的弧度，望著我時，眼里的順從比剛才馬的溫順更甚。我說“天晚了，回去吧”，他應(yīng)聲“好”，聲音清得像山澗流水，并肩往城門走時，他說的話總能接在我心思轉(zhuǎn)的當(dāng)口，仿佛我心里想什么，他都能順著那縷念頭續(xù)上話頭，晚風(fēng)卷著他衣袍的皂角香，把一路的腳步聲都染得輕快。 第二天的夢，卻像驟然跌入冰窟。眼前的景象高清得刺眼，連絞刑架上木刺的紋路、麻繩磨損的毛邊都看得一清二楚。血色紅得發(fā)暗，像凝固的醬汁潑在地上，空氣中彌漫著鐵銹般的腥氣，嗆得人喉嚨發(fā)緊。受刑的人影在絞索下掙扎，每一寸肌肉的抽搐、每一聲壓抑的痛呼都撞得人心臟發(fā)顫。那個被我救下的小伙子，眉眼本是周正的，只是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的冷汗順著下頜線往下滴，砸在地上暈開小小的濕痕。我沖他說話時，聲音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他猛地抬眼望我，眼里的驚恐漸漸褪成茫然，再化為一絲微弱的光亮。當(dāng)絞索松開的瞬間，他癱坐在地，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望著我的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怔忪，更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牽絆。 這兩個夢像兩顆被埋在土里的種子，四年來遇到的那些事，便是雨露與陽光。幫人化解困惑時，總會想起紅馬的溫順與白袍少年的默契，那是冥冥中自有指引的順?biāo)?；見慣了因果輪回的顯應(yīng)，再憶起絞刑架下的慘烈，才懂那是提前示警的深意——三根棍棍連接的，從來不是虛無縹緲的玄奧，而是人間煙火里的因果，是人心深處的明暗。那些夢里的細(xì)節(jié)，如今想來，每一處都藏著注解，只待時光一層層揭開，露出最本真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