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上午十點(diǎn)的陽光斜斜漫進(jìn)街道,我踏著這份暖意準(zhǔn)時站在和平飯店門前。銅制旋轉(zhuǎn)門載著舊時光的重量緩緩轉(zhuǎn)動,推門而入時,一眼便望見阿蓮已在鋪著暗紋地毯的大堂里等候,淺米色風(fēng)衣襯得她身影格外溫和。我們笑著招手,幾句寒暄后,我輕聲提議:“今天不如就留在一樓的茉莉酒廊吧,這里倒安靜。”</p> <p class="ql-block"> 茉莉酒廊仍守著老上海的茶舞傳統(tǒng),周末午后常有悠揚(yáng)樂聲漫出挑空的樂隊(duì)陽臺,舞鞋與地板輕觸的聲響裹著茶香飄遠(yuǎn)。平日里,這里是早餐時光的靜謐角落——在這般奢華酒店里,最讓我心動的從不是精致裝潢,而是那份難得的沉靜:多數(shù)客人捧著報紙,咖啡杯沿凝著薄白水汽,連翻頁聲都輕得怕擾了旁人。</p> <p class="ql-block"> 我們點(diǎn)了兩杯拿鐵,配著一碟綴著糖霜的馬卡龍,尋了個臨窗的偏僻位置坐下。陽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阿蓮發(fā)間,她忽然輕輕嘆道:“時間真快,一晃來上海都一周了?!敝讣饽﹃冢鄣籽_幾分不舍,“今天就要和這魂?duì)繅衾@的魔都說再見了,不過我知道,我一定還會再來的。”我連忙接話,笑著邀她:“好呀,下次和姐夫一起來,咱們再好好逛?!卑⑸徛犃耍旖菑澠?,不住點(diǎn)頭。</p> <p class="ql-block"> 忽然,她微微俯身,聲音壓得輕軟,添了絲若有若無的神秘:“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當(dāng)初離開夫家,嫁去宜豐偏遠(yuǎn)山村的事嗎?”她指尖頓了頓,慢慢道來,“那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一個離異女人突然有了孩子,那些流言蜚語足以壓垮人。沒辦法,才想著用‘下嫁’躲過去。萬幸的是,嫁的先生是個知書達(dá)理的文人,他從不介意我有過婚史,更不介意我已生了三個女兒?!?lt;/p> <p class="ql-block"> “半年后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嬰,我們對外只說是早產(chǎn)兒。可這孩子身體一直弱,總無精打采的,后來醫(yī)生確診是先天性心臟病。我們帶著她跑遍了大小醫(yī)院,終究沒見好轉(zhuǎn)?!卑⑸彽穆曇糨p了些,眼底掠過一絲悵然,“后來搬去縣城,日子剛安逸些,喜事就來了——我生下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全家都高興壞了??蓻]過幾年,那個女兒還是沒熬過病魔,不足二十歲就走了?!?lt;/p> <p class="ql-block"> “沒了她的牽掛,我才敢想著闖一闖。”她抬眼時,眼底已沒了方才的悵然,多了幾分韌勁兒,“那時候服裝批發(fā)剛興起,我咬咬牙,一個人去廈門、東莞進(jìn)貨,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擺起了小攤。日子久了,認(rèn)識的朋友多了,信息也靈通了,生意慢慢有了起色,后來還搬進(jìn)了服裝批發(fā)市場。”說起這些,她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我總想著,款式要新、質(zhì)量要硬、信譽(yù)要實(shí),沒想到生意竟真的如魚得水,我還成了個體戶的標(biāo)桿呢。”</p> <p class="ql-block"> 聽阿蓮這番話落,我掌心不自覺地輕輕相擊,掌聲雖輕,卻裹著滿心的真切。我望著她眼中難掩的光彩,連聲道:“阿蓮,祝賀你!你素來心善堅韌,本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如今總算苦盡甘來——這份甜,你早該得的。真心為你高興,也真心祝福你?!?lt;/p> <p class="ql-block"> 談話的暖意正濃時,我知道該觸碰那個藏在心底的話題了。轉(zhuǎn)向阿蓮,語氣里帶著歉疚:“這次最遺憾的,是沒來得及通知陳耀輝。”</p> <p class="ql-block"> 阿蓮抬眼望我,眼神里裹著一層輕淺的迷茫,卻也藏著無聲的默許,像在說“我懂你的在意”。我便接著說:“陳耀輝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和大伙兒聯(lián)系了。聽說他還在日本做勞務(wù)。上次在上海見著,他說想再熬幾年,等退休能領(lǐng)一筆養(yǎng)老金,就踏實(shí)了。</p> <p class="ql-block"> 往年春節(jié),他總會回上海歇幾天的。”這話剛落,阿蓮的眉頭輕輕蹙起:“怎么會斷了聯(lián)系呢?從前你們幾個,可是最鐵的兄弟呀?”</p> <p class="ql-block"> 我忍不住嘆口氣,那段往事又浮上來——那年公社的上海知青搞聯(lián)誼會,酒過幾巡,我們大隊(duì)那桌突然炸了鍋。云帆端著酒杯,猛地站起來走到陳耀輝身邊,手拍在他肩上,語氣里滿是刺:“阿輝,你這哪像個男人?是男人就得敢擔(dān)當(dāng),你不配。”滿桌人都愣了,紛紛勸:“云帆,這話太過分了,不能這么說?!痹品珔s梗著脖子,聲音更響:“你們問他??!他不肯說,那我替他說!”他揚(yáng)高了嗓門,掃過滿桌人:“當(dāng)年咱們要么進(jìn)廠,要么上學(xué),要么病退,早早就離開了大隊(duì),就他陳耀輝,偏偏留在那兒!你們問問他,到底是發(fā)生了啥?”</p> <p class="ql-block"> 空氣瞬間僵住,我趕緊站起身,盡量讓語氣軟下來,笑著打圓場:“都這會兒了,還提那些陳年舊賬干啥?沒意思的。那些不痛快的,早該跟著風(fēng)散了。”這話像一陣輕緩的風(fēng),滿桌的喧鬧才漸漸靜下來??捎腥诉€在底下拉著云帆問究竟,陳耀輝卻忽然站起身,聲音低低的:“大哥,對不起,我先走了?!蔽疫B忙起身攔他:“再坐會兒吧,別往心里去。”他卻沒回頭,腳步直直朝著門口走,只留下一句“大哥,我會找你的”,便消失在人群里。我望著他越走越遠(yuǎn)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好久都沒法平復(fù)。</p> <p class="ql-block"> 這件事發(fā)生得太突然了,大家沒有絲毫的心理準(zhǔn)備。經(jīng)這么一鬧,一桌曾經(jīng)一起插隊(duì)的大隊(duì)知青聚會的興致蕩然無存。早早離場散去。。。</p> <p class="ql-block"> 回家后,身心有些疲憊,晚餐后早早就寢。酣睡的我被電話鈴聲吵醒。電話里傳來女生哭泣的聲音,仔細(xì)一聽原來是阿輝的夫人(小娟)。她說,大哥阿輝今天聚會回家后一直悶悶不樂,也不搭理我。晚飯后他說找大哥一起去唱歌。所以我就給你電話了。聽罷,我安慰她說,你別急,讓我來聯(lián)系他,有情況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掛了電話,我不停地給阿輝打電話,終于打通了。我焦急地問他,你現(xiàn)在在哪里?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小娟急壞了,是她打給電話給我的。</p><p class="ql-block"> 電話那頭傳來他無精打采的聲音,大哥,我現(xiàn)在心情糟透了,今天云帆的一鬧,公社知青都會知道,讓我今后如何面對曾經(jīng)的知青兄弟姐妹們。今后我將怎么面對我的家人?我怎么辦呢?。我連忙說,阿輝,你別糾結(jié),你告訴我你在哪里?讓我來陪陪一起聊聊。。。我出門立即打的趕往他所處的位置。出門時,夫人讓我?guī)嫌陚銈溆谩?lt;/p> <p class="ql-block"> 我們見面了,見面后,我讓阿輝立即給家里去電,而我去便利店拎了兩瓶農(nóng)夫山泉礦泉水,指尖觸著瓶身的涼意。忽然就想起阿輝曾講過的往事——那年大返城的風(fēng)刮過鄉(xiāng)村,上海知青們各奔前路:有人進(jìn)了工礦,有人去讀書、當(dāng)兵,也有人尋著門路離開,或是按政策回了上海,還有些因病退回了故土。公社里的上海知青漸漸少了,我們大隊(duì)最后只剩阿輝一人。</p> <p class="ql-block"> 大隊(duì)把他安排在中心小學(xué)教書,巧的是,阿蓮那時正做著大隊(duì)廣播員,還兼著音樂老師。更巧的是,他住的房間,原是我表妹的住處,與阿蓮的房在同一棟。他住一井,隔壁是大隊(duì)部辦公室;阿蓮住三井,中間隔著二井的徐寶玉老師家。</p> <p class="ql-block"> 休息時,他們?nèi)丝倫蹨愒谛炖蠋熂业目吞美锪奶?。徐老師待他格外熱絡(luò),每逢先生單位休息,總會燒上滿桌菜請他們吃飯;阿蓮那時已經(jīng)離了婚,平日里也常惦記著他這個上海來的知青,自家種的蔬菜摘下了,總會分些給他改善伙食。他也不空手,從上海帶來的糖果,會分給她們的孩子;魚肉罐頭拆了封,便邀她們一起嘗鮮。一來二去,三人間便沒了生分,成了能說心里話的朋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