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周六的下午,豐蓉接到了吳夢月寄來的信,嚴(yán)格來說,這是一封厚厚的掛號信,拆開牛皮紙信封,內(nèi)有一封信,還用小布袋裝著一盒磁帶。</p><p class="ql-block"> 信是這樣寫的:</p><p class="ql-block"> 親愛的豐蓉:根據(jù)你和王老師的故事,我把靈感和詩意,講給了藝術(shù)系的小林聽,小林很激動,頓時也有了靈感。當(dāng)天晚上,他譜寫了這支曲子,取名為《就這樣走向地老天荒》,我把這盒磁帶寄給你,你聽聽吧,也希望你能夠跟王老師一起聽一聽。</p><p class="ql-block"> 豐蓉于是到校電教組借來了一臺錄音播放機(jī)。剛好遇到剛下課的王也平,兩人一起回到教研組辦公室,豐蓉對王也平說:“是吳夢月寫的創(chuàng)意,她的藝術(shù)系朋友譜曲,她再三希望我們一起聽聽?!?lt;/p><p class="ql-block"> 王也平驚訝地:“吳夢月還是一個詩人呀,真厲害!那要好好欣賞!”裝進(jìn)磁帶,撳下開關(guān)。于是,鋼琴彈奏的音域里,大小提琴的和鳴里,似乎有風(fēng)雪的呼號襲來。</p><p class="ql-block"> 那是怎樣的情景???嚴(yán)寒的冬天來臨,到處都是肅殺的情景,草木凋零了,黃葉滿地,不,沒有黃葉!想起了當(dāng)年在山村燒草木灰的時候,山坡上堆上枯枝灌木,再鏟下一塊塊泥土堆上去,然后在中間點火悶燒,等著一堆又一堆的草木堆燒完。然后準(zhǔn)備春種、當(dāng)然還有秋收。而現(xiàn)在這一切,都停止了。還記得當(dāng)年的草木堆中,一片片紅紅的火焰飄渺,晃動著縷縷青煙,連同村莊里的縷縷炊煙。那時候,這樣的人間煙火,讓知青們生出了無限的鄉(xiāng)愁。那時候,看到的火焰搖晃著,就感到這里漂浮著生命的秘密。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啊,看冬季里的肅殺,萬物生長似乎都停止了。春天的花兒不再開放,夏天的鳥兒不再高飛了,為什么只見日落只見太陽升起,只見那繁星滿天,星空迷離。只見那山巒靜默,而大地依然在重新醞釀生機(jī)……</p><p class="ql-block"> 兩個人正在被這優(yōu)美的音樂所陶醉,教務(wù)主任曹之青來到辦公室,喊了聲:“豐老師,陸校長有事找你?!?lt;/p><p class="ql-block"> 豐蓉奇怪地問:“陸校長?”瞥一眼曹主任,雖然平靜的臉上掠過一絲鐵青,顯露出不安地點點頭。</p><p class="ql-block"> 豐蓉走到校長室門口,剛剛想敲門,就聽見有人說話,好像是辦公室主任說:“那就讓王老師去原先的醫(yī)院開張病歷證明……”</p><p class="ql-block"> “怎么可能呢?想想,去年運動會時,歹徒拿著雪亮的尖刀,大家一下不知所措,就在這時,王老師奮勇沖上前去,那氣勢,把歹徒鎮(zhèn)住了,人們有了與歹徒斗的勇氣。你們說,王老師怎么可能是有精神病的…我們能根據(jù)一封信就隨便下結(jié)論嗎?”</p><p class="ql-block"> 辦公室沉默了。</p><p class="ql-block"> 豐蓉明白了,停了一會。在門上輕輕用勾指敲了敲,輕聲地說:“陸校長?!遍T開了,辦公室張主任走出來了。只見陸禪文坐在桌前,臉色有點激動。</p><p class="ql-block"> 見到豐蓉,陸禪文回過神來,臉露微笑,說:“來,豐老師。”她起身從茶盤上拿起一只瓷杯,細(xì)心地用開水燙過,再給豐蓉倒水。</p><p class="ql-block"> 豐蓉不好意思地說:“校長,還是我來吧?!?lt;/p><p class="ql-block"> 陸校長說:“不用客氣!在這兒,我應(yīng)盡地主之誼?!?lt;/p><p class="ql-block"> 豐蓉噗嗤一聲笑了,這是她第二次聽陸校長用這個詞語。她禮貌地問:“曹主任說您有事找我…”</p><p class="ql-block"> 陸禪文把冒著熱氣的茶杯輕輕放在茶幾上,指著醬色長條木沙發(fā):“坐,豐老師?!彪S著也和豐蓉坐在一起,豐蓉因為與陸禪文多次接觸,因為她的平易近人,讓人感到很親切,豐蓉也就顯得很隨意。但陸校長象不急著談事,而是問豐蓉來校的有何困難,并且說總務(wù)處正在為她調(diào)整房子,不久就可以住到學(xué)校,方便休息。豐蓉聽了涌起一股暖流,開學(xué)以來,她都是騎車上下班。知道校長很忙,不便打擾,沒想到校長還把這件事情記在心里。這讓豐蓉感到有一點不安。</p><p class="ql-block"> 豐蓉小心翼翼地說:“校長,這一點困難問題不大。真的謝謝您!”</p><p class="ql-block"> 陸禪文轉(zhuǎn)身在辦公桌上拿起一封信,遞給豐蓉:“這是市教育局轉(zhuǎn)來的,你看看吧,可能還是跟去年十一月的大字報有點關(guān)聯(lián)……”</p><p class="ql-block"> 豐蓉心里一跳,想:又跟王也平扯上邊了。仔細(xì)看信封,普通的黃皮信封,沒有圖案和標(biāo)識,貼著四分郵票,是本市投送的。上下兩行字:本市教育局領(lǐng)導(dǎo)親收。落款是內(nèi)詳。這是一封匿名信。字體歪歪扭扭,像是故意偽裝過的筆跡。</p><p class="ql-block"> 豐蓉抽出一張紙,普通的白紙,同樣歪歪扭扭地寫著:</p><p class="ql-block"> 市教育局領(lǐng)導(dǎo):</p><p class="ql-block"> 我必須向你們反映一個嚴(yán)重問題。明州中學(xué)語文組有一個老師叫王也平,曾在1972年因精神病在蓮花醫(yī)院住院治療三個月。如此嚴(yán)重的精神問題,竟被隱瞞至今。試問這樣的人為什么還能為人師表?為了孩子們的安全,請教育局領(lǐng)導(dǎo)務(wù)必嚴(yán)肅處理。</p><p class="ql-block"> 落款是:一個關(guān)心孩子前途的家長</p><p class="ql-block"> 豐蓉快速瀏覽,臉色逐漸陰沉。</p><p class="ql-block"> “1972年的事,”陸校長臉色平靜,“這應(yīng)該是知青下放時期的事,我記得去年你曾經(jīng)說起過,你跟王老師下放在一個村子,你了解這件事嗎?”</p><p class="ql-block"> 豐蓉點點頭。去年的大字報和那個女精神病患者手里的那張蓮花山便箋里,她就感到事情不簡單,跟那樁校園欺凌事件有關(guān),如今又舊事重提。她覺得無法回避了,說:“該來的還是會來,陸校長!”</p><p class="ql-block"> 陸校長神色凝重,聽豐蓉講述。</p><p class="ql-block"> 豐蓉平靜地說起十年前的那個春天的晚上,像是在講述一個關(guān)于別人的故事。王也平的愛情表達(dá),而那個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對愛情根本不懂的姑娘,當(dāng)然無法理解。那時候的王也平,實際上是很有自信的,因為他在那個村莊有女人緣,人們說他如果想在那里安家,枕頭村里的姑娘都愿意嫁給他。但是這一次,他卻遭到了一個女知青的拒絕,而那個女知青就是我。那時我根本沒有任何思想準(zhǔn)備,更沒有想到這是初戀,因為我不懂得愛情。誰知道呢?誰知道事情會快速演變,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在這個時候,村子里的知青再教育小組組長——我的房東出現(xiàn)了,他認(rèn)為王也平有圖謀不軌……要批斗他,于是第二天,他的思維出現(xiàn)了混亂。后來他的哥哥來了,帶他回明州去了,在王也平曾經(jīng)救助過的司機(jī)陶子孰的幫助下,王也平被安排在蓮花山醫(yī)院。我到后來才明白,這其實就是一種保護(hù)措施,避免他在政治上受到傷害。后來他出院了,再后來他被安排在廣山的楊埠公社中學(xué)擔(dān)任老師…后來的故事,是陸校長把他“挖”到明州中學(xué)來了……</p><p class="ql-block"> 不知什么時候,陸校長的眼睛涌出了淚水。作為那個年代的過來人,她明白了這一切的真相。</p><p class="ql-block"> 豐蓉停止了敘事,意味深長地說了句:“相信校長的判斷力。去年11月中旬的一天,她班上有一個叫柳南方的同學(xué)離家出走,王老師為了尋找他,晚上10點多鐘騎車子到遠(yuǎn)離城區(qū)的縣城那邊,據(jù)說那兒有一個游戲廳,有人看到過柳南方。結(jié)果那天晚上下著大雨,他自己渾身濕透,依然沒有為自己著想,第二天又繼續(xù)去尋找,試想,這樣一個能夠把學(xué)生的安危放在自己的心里,怎么可能不正常?何況這個孩子的出走是跟家長教育不當(dāng)有關(guān)。您說,他的思維是不正常嗎?所以根本不需要去打什么所謂的證明,這樣的證明能夠證明什么?只會讓王也平承受更大的精神壓力!”</p><p class="ql-block"> 陸校長沒接話,走到窗前。操場上,王也平正帶著幾個學(xué)生布置參賽的手抄報。三十出頭的他,沐浴在陽光里,朝氣蓬勃的樣子,哪里有精神病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教學(xué)水平確實沒話說。"陸校長輕聲說,"去年初升高的升學(xué)率,他帶的班各科總分在地區(qū)也是排在前列。不過,要回復(fù)市教育局的意見,還是需要一個有力的證據(jù)!”</p><p class="ql-block"> “有證據(jù),是一份說明?!必S蓉見狀,不得不作出妥協(xié),原先她想得簡單了一點。但不得不說這一步還是很有必要的。</p><p class="ql-block"> 原來上次龔真和王也平的媽媽來豐蓉家里,為了讓豐蓉的父母放心,帶來了一張便箋給豐蓉的家長看,是當(dāng)年王也平離開蓮花山醫(yī)院時,蓮花山醫(yī)院的一位醫(yī)生,也就是陶子孰的“鐵友”,出具了一張證明,囑咐陶子孰交給王也平家最可靠的人保管,以便將來找工作遇到困難使用。而龔真和司馬望就是保管人。</p><p class="ql-block"> 于是就在辦公室里,用學(xué)校的電話接通了司馬望的工作單位市財政局,找到了司馬望,請他把相關(guān)證明托人帶到明州中學(xué)。</p><p class="ql-block"> 當(dāng)龔真額頭冒著細(xì)密的汗珠趕到學(xué)校,找到同樣著急的豐蓉時,掏出一個信封交給她。</p><p class="ql-block"> 這是一份1972年8月6日出具的蓋著公章的說明:</p><p class="ql-block"> 知青王也平,原名司馬安,該同志于今年3月8日入我院,初時精神狀態(tài)混亂,系受到恐嚇?biāo)?,爾后幾天,轉(zhuǎn)為平靜。他參與我院公益事業(yè),兩個月來,一切正常。經(jīng)檢查,無傷害他人的動機(jī)和行為。建議其在家靜養(yǎng),不要再受驚嚇,即可痊愈。</p><p class="ql-block"> 陸校長看完了這份說明,臉上露出了笑容。人的善良是可以得到回報的,他無意中救助了一個司機(jī),而這位司機(jī)竟然給他這么大的幫助。</p><p class="ql-block"> 豐蓉凝視陸校長沉思不語,猛地插話:"如果...如果需要人證明王老師的精神狀態(tài),我要提前報告校長,請您做我們的證婚人!"</p><p class="ql-block"> “證婚人?”陸校長的眼睛現(xiàn)出驚訝的神色,“豐老師,你要結(jié)婚?對象是誰?哦,是王…老師?喜事呀!好,好的!”</p><p class="ql-block"> 兵貴神速,當(dāng)天下午豐蓉找到龔真,請她為王也平尋找一套合適的禮服,龔真臉上露出笑意,以為是學(xué)校演出,而王也平忙于教學(xué)與函授學(xué)習(xí),她知道他倆很忙的。龔真輕聲問∶“是學(xué)校演出用嗎?”</p><p class="ql-block"> 豐蓉笑了,直接說∶“我準(zhǔn)備和王也平去民政局,我們領(lǐng)證去!”</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輪到龔真喜出望外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她和司馬望還有婆婆,他們的擔(dān)憂全部消失了,全家人忙成一團(tuán),四處找人借禮服…后來到照相館去租用,因為買一套有負(fù)擔(dān),而且是一次性消費。</p><p class="ql-block"> 一切終于如愿,當(dāng)豐蓉和王也平走出民政局,龔真攔住了他倆∶等一下。有人已經(jīng)端著相機(jī)等候了?!@是龔真找來的攝影師。豐蓉也露出了快樂和感謝的笑容∶這個嫂子還真不錯。這真是意外之喜。</p><p class="ql-block"> 想想也好笑。王也平前幾天公開教學(xué),上百人聽課,他可以口若懸河,旁征博引,信手拈來,可謂是得心應(yīng)手。但是在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問到王也平∶你同意和這位女士結(jié)婚嗎?似乎是猝不及防,他居然顯示出一種木訥,有點舌頭打結(jié)∶同…同意!隨即臉上浮現(xiàn)出快樂和幸福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想起了當(dāng)年在水庫工地,他挑著—擔(dān)八十多斤的畚箕,深一腳淺一腳,走上坡去,一不留神摔倒,滑向坡底。豐蓉和李麗紅,丟下鋤頭,一前一后奔向前去,撥開草叢去扶他。身上藍(lán)色的勞動服被刺篷扎破了,他用衣袖按住額頭上滲出的血,聳了聳肩,有點狼狽,但很快就為自己打圓場∶“可惜,怎么沒有開白頭翁花?!蓖氯鐭?,又飄回眼前,豐蓉握著手中的卷起來的“結(jié)婚證書”。這兩張如獎狀般大小的證書,不由想起了有關(guān)白頭翁花的花語∶漸行漸遠(yuǎn)的愛情。人生的命運,并非如有人說是一種宿命。是的,她要告訴王也平,人生的命運,其實最終還是由我們自己決定。</p><p class="ql-block"> 一個當(dāng)年的知青,跟王也平下放在同一個村莊的年輕姑娘如今大學(xué)畢業(yè),要嫁給一個目前還是高中畢業(yè)學(xué)歷的尚未轉(zhuǎn)正的教師,雖然現(xiàn)在在函授大學(xué)學(xué)習(xí)。面對這樣的事實,什么樣的謠言能攻破這樣的銅墻鐵壁?</p> <p class="ql-block"> 豐蓉和王也平的婚禮,安排在五月一日,地點是在學(xué)校的教工會議室,原來估計的人數(shù)是不會超過200人,但是沒有想到很多學(xué)生也偷偷跑來了,尤其是高一年級的同學(xué),整個會議室擠得水泄不通。</p><p class="ql-block"> 婚禮由陸禪文校長親自主持,樂隊是學(xué)生會組織的樂隊,鼓樂齊鳴。場上的音樂,人們知道了它的名稱:《就這樣走向地老天荒》!男女雙方的家長也開心地出席,家長們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女,他們的婚禮居然有那么大的排場,那么壯觀的場面,但又很節(jié)約,當(dāng)然喜糖是不可少的。</p><p class="ql-block"> 陸禪文校長是今晚的導(dǎo)演,一段精彩的開場白,讓人回味,又令人品味:</p><p class="ql-block"> 今天晚上的兩位主角豐蓉老師和王也平老師,是我校這幾個月來故事的主人公。一段曲折的追尋,用了近十年的重新審視。原因在哪里?是初戀時不懂得愛情。等到懂得時,他和她已經(jīng)不再年青。于是沒有了浪漫,并非不懂得浪漫,而是在一個少男少女滿校園的氛圍,因而他們卻只能面臨更多的理智。他們的愛情故事值得回味,會使他倆更加具備與眾不同的幸福。今天,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們祝賀他和她,祝賀他倆有美滿的未來,更祝愿他們緊緊攜手,幸福地走向地老天荒!</p><p class="ql-block"> 音樂再次響起,這一次最響亮的聲音出自高一年級(2)班的同學(xué),由鄧巍和谷剛撰寫,梁宇紅領(lǐng)誦的配樂詩:</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愛走向地老天荒——</p><p class="ql-block"> 山花爛漫,記得你眉間初春的晴朗,</p><p class="ql-block"> 溪水流淌,月夜里能聽見你的歌唱。</p><p class="ql-block"> 阡陌縱橫,難忘收割耕耘還有插秧,</p><p class="ql-block"> 肩挑籮筐,迎過朝陽又沐歸途星光。</p><p class="ql-block"> 花開花落,樹的年輪刻著過往馨香,</p><p class="ql-block"> 花瓣美麗,存放青山綠水扉頁之上。</p><p class="ql-block"> 奮斗的唱針在沿著跋涉的紋路旋轉(zhuǎn),</p><p class="ql-block"> 晴空萬里有那藍(lán)天白云,朵朵詩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五年后,王也平拿到了江南函授大學(xué)畢業(yè)證。他也成為了明州中學(xué)的骨干教師,更令人快慰的,他們的女兒瀟瀟已經(jīng)三歲。生活掀開了人生新的篇章!</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