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我的家鄉(xiāng)安徽桐城,除了有因“讓他三尺又何妨”而聞名的六尺巷,還有一口名不見經(jīng)傳的仙姑井。</p><p class="ql-block"> 立冬時(shí)節(jié),我回到兒時(shí)常去的仙姑井旁,追敘那些久遠(yuǎn)的傳說。</p><p class="ql-block"> 出六尺巷西口,那青磚黛瓦的謙和還未在心頭散去,一條靜謐的鄉(xiāng)村公路便橫在眼前,路是通往大別山東脈黃甲山里的。初冬的日光薄薄的,沒什么力道,懶懶地照在路旁的枯草上。我便是沿著公路走到出城路口的拐角處,尋著了一座歷史悠久的仙姑庵,庵內(nèi)有一口古井,名曰“仙姑井”。</p><p class="ql-block"> 據(jù)民國(guó)時(shí)期的《桐城縣志略》記載,大同禪師收養(yǎng)的何仙姑在十二歲時(shí)下山,曾在這座庵中修煉,終以得道成仙,這口井正是她羽化升仙的見證。</p> <p class="ql-block"> 井是極尋常的模樣,石砌的井口被歲月磨得光潤(rùn),上面靜靜地掛著一只鐵皮的水端子,長(zhǎng)滿了紅褐的銹斑。它地處一個(gè)高坡,坡下是一畦一畦收割過的稻田,留著齊刷刷的稻茬,像是大地疲倦后呼吸的須根。再遠(yuǎn)處,龍眠河瘦瘦地蜿蜒著,露出大片灰白的沙灘,那傳說中的跳呂臺(tái)、茅公洞,只在疏朗的樹影里,做一個(gè)淡淡的、沉默的記號(hào)。</p><p class="ql-block"> 我俯身井口,里面是沉沉的幽暗,好一會(huì)兒,才映出自己一小片模糊的、晃動(dòng)的影。這井的妙處,鄉(xiāng)鄰們都曉得。說是那年大旱,坡下的田地都裂開了渴極的嘴,禾苗焦黃,農(nóng)田歉收。而這井里的水,卻不見短淺一分,依舊那么清洌洌的,滋養(yǎng)著這一方的人間煙火。每逢盛夏,日頭毒辣辣的,那些從黃甲山里的黃茅嶺、扁擔(dān)沖進(jìn)城賣柴的山民,汗流浹背地走到這里,在井邊樹蔭下喘口氣,歇歇腳,拿起這水端子,舀起一瓢清涼,“咕咚咕咚”灌下去,那該是何等的暢快!這井,原是施舍給勞苦人的一片慈心。</p> <p class="ql-block"> 這慈心,便又引出了那個(gè)帶著酒香與嘆息的故事。從前的這里有一家酒坊,老板是位善人。他給過路人井水解渴,也周濟(jì)落難的乞丐一飯半粥甚至些許銀兩,名聲甚好,酒坊生意興隆。一天,何仙姑化身乞丐婆來到他們的酒坊,老板看她可憐便慷慨施舍。何仙姑為了感激他們的善心,用拂塵對(duì)著井口揮了揮,便揚(yáng)長(zhǎng)而去。次日清晨,酒坊伙計(jì)到井里打水煮糟,水桶提起,一股酒氣撲面而來,他連忙驚叫:“老爺,老爺,井水變酒了”!從此這家酒坊再也不用調(diào)酒了,還把井圍了起來,加了蓋子,上了鎖。</p> <p class="ql-block"> 一年后的一天傍晚,何仙姑又化身乞丐婆路過酒坊討口水喝,老板挽留她吃飯住宿,言談中提到生意上的事,老板說現(xiàn)在不用調(diào)酒了,井水就可以當(dāng)酒賣,小日子也漸漸富裕起來,只可惜家里養(yǎng)的幾頭豬沒有酒糟吃了。</p><p class="ql-block"> 深夜不知何時(shí),何仙姑不辭而別,悄悄走了。早上伙計(jì)開門一看,外墻上寫了幾行字:“天高不為高,人心第一高,井水當(dāng)酒賣,還說豬無糟”。從此井水幾近干涸,酒坊也隨之倒閉。</p> <p class="ql-block"> 摸著冰涼的井沿,我仿佛能聽見了那一聲穿越百年的悠長(zhǎng)嘆息。那嘆息里,有神通,有欲望,更有那最終也未曾說破的人心度量。酒坊老板原是行善的,可這善里,若摻了計(jì)較,便不再純粹了;得了天大的恩賜,卻還念著那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糟粕,這貪念一起,便連原有的也一并清零了。這哪里是何仙姑的懲戒,這分明是人心的自戕。</p><p class="ql-block"> 摸著冰涼的井沿,我仿佛想起了王陽明老先生的一句至理名言:“若無有物欲牽弊,但循著良知發(fā)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欲牽蔽,不能循得良知”。意思是說,如果沒有物欲牽絆,所有人都能守住本心。為什么多數(shù)人不能保持定力和守住本心?那是因?yàn)槲镉拿杀?。人生本不苦,苦的是我們的欲望過多;人心本不累,累的是放不下的太多。</p><p class="ql-block"> 一條六尺巷,教人“讓”,讓出的是空間的寬窄,更是心地的廣袤;一口仙姑井,教人“戒”,戒的是貪求的無厭,是得隴望蜀的癡愚。這一讓一戒之間,桐城這地方的文化底蘊(yùn)和精神氣韻,便不言自明了。它們不像那些煌煌的廟堂典章,只是靜靜地待在巷陌與路邊,用最樸素的方式,一代又一代,講述著做人最根本最樸實(shí)的道理,折射出這座古城歷史文化的厚重以及精神遺產(chǎn)的傳承。</p> <p class="ql-block"> 日偏西頭,光線早早的淡了下來,像一層薄薄的灰金灑在井臺(tái)、枯草和遠(yuǎn)處的田野、河灘上。我直起身,回望了一眼那幽深的井口,與那只銹跡斑斑的水端子。它空懸著,似乎還在等待著下一個(gè)口渴的行人,也似乎在無聲地叩問每一個(gè)路過者的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1.《中國(guó)作家網(wǎng)》2025年11月8日推出;</p><p class="ql-block"> 2.《同步悅讀》2025年11月12日推出;</p><p class="ql-block"> 3.《江淮時(shí)報(bào)》2025年11月14日刊發(fā);</p><p class="ql-block"> 4. 加拿大《文學(xué)與文化》半月刊2025年11月刊發(f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