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秋夜的靜，是浸了涼的。不是冬夜那種刺骨的寒，是裹著桂花香的沁涼，像檐角垂落的月光，碎在陽臺上，悄沒聲息地漫進屋子，連呼吸都跟著輕了幾分。案頭那盞老臺燈亮著，是多年前學生贈的，燈桿上還留著淺淺的劃痕。它暈出的光軟得像棉絮，纖細如蛛絲牽起的晨露，又純得似未染塵的初雪，只是落在瓶中那束野菊上時，總裹著幾分揮之不去的蒼白——這菊是前些日子從郊外山腳下采的，淡黃的瓣兒原是鮮活的，沾著泥土的潮氣，如今蜷曲如揉皺的信箋，連湊近時聞到的氣息，都帶著草木枯去的淡苦，像極了那些走得遠了的舊時光。</p><p class="ql-block"> 不知哪家的窗戶沒關嚴，一段鋼琴曲順著晚風飄過來，是肖邦的《夜曲》，調(diào)子慢得能揉進人心縫里。音符時斷時續(xù)的，風大些就清晰些，風小了就淡成一縷，像母親隔著時光在耳畔輕語，不疾不徐地敘著舊事。琴鍵起落間，那細膩的調(diào)子偏偏能觸到人心里最軟的地方，像是指尖拂過曬過太陽的舊毛衣，暖得發(fā)癢，又帶著點毛茸茸的澀。聽著聽著，眼眶就熱了，伸手去摸，指腹沾著一點濕，才驚覺自己竟落了淚。</p> <p class="ql-block"> 我起身拉開粉紅色窗簾，夜空里的星星密匝匝的，像誰把碎鉆撒在了黑絲絨上，又像小女孩棉襖上縫的碎亮片，閃得人心里發(fā)顫?？梢暰€忽然被一片溫熱糊住，那些星星便晃啊晃，竟化作了童年里村旁山溝流出那條河水的波浪，青灰色的水裹著碎光，一下下撞著心口——我又想起小時候了。</p><p class="ql-block"> 總在這樣的夜里想起童年，想起那雙媽媽買的回力小白鞋。鞋幫白得晃眼，在物質(zhì)困乏的哪個年代我寶貝得不行，睡前總要用布擦一遍，放在無人能觸碰的地方。可白天一出門，就忍不住瘋跑：鞋尖沾過巷子里的泥，是和小伙伴追著賣冰棍的車子時踩的；踩過鄉(xiāng)村麥場的碎麥秸，金黃的碎末嵌在鞋底紋路里，回家倒出來能積小半杯；在捉迷藏的笑聲里，我穿著它跑成一陣風，鞋底蹭過曬得發(fā)燙的鄉(xiāng)村路，連身后小伙伴“等等我”的呼喊都顧不上聽。</p> <p class="ql-block"> 夏天最愛光著腳踩雨后的水洼。剛下過雨的巷道，水洼里映著藍盈盈的天，我把鞋拎在手里，腳趾戳進微涼的水里，軟泥從指縫間冒出來，癢得人直笑。水花濺濕了褲腳，風一吹涼絲絲的，可我笑得比樹上的蟬還歡，直到媽媽站在巷道口喊“回家吃飯”，才戀戀不舍地往回走，腳丫子上還沾著泥巴。冬天就蹲在結冰的池塘邊，池塘不大，冰面薄得能看見底下的水草。我對著冰面哈出一團白氣，看著它慢慢散在冷里，又用手指戳著薄冰，“咔嗒”一聲裂出細縫，就幻想自己能踩著冰棱飛在半天中，去摸云的軟——那時總覺得，云是棉花做的，伸手就能抓一把。</p><p class="ql-block"> 就連晚上搬個小板凳坐在庭院里，仰著頭數(shù)星星時，都偷偷對著月亮許愿。奶奶坐在旁邊納鞋底，線穿過布的聲音“嗤啦嗤啦”的，她一邊納一邊說：“月亮上有嫦娥，還有砍樹的吳剛。”我就問：“那宇宙的盡頭呢？是不是藏著會講故事的神仙？”奶奶笑著搖頭，說等我長大了就知道了?？扇缃裎叶家诵萘?，也沒找到宇宙的盡頭，倒把當年問問題的自己，丟在了時光里。</p> <p class="ql-block"> 也記得那些帶著“野氣”的小事。課間趁女生不注意，搶過她們的花沙包就跑，沙包是用碎花布縫的，里面裝著小米，攥在手里沉甸甸的。身后傳來一串清脆的追趕聲，“還給我！”“就不！”跑累了停下來，靠在槐樹上喘氣，你推我搡地笑，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滴，也覺得痛快。放學路上見著流浪狗，黃棕色的毛粘在身上，瘦得肋骨都能看見。我敢湊過去逗兩下，學狗“汪汪”叫，可狗一齜牙，又慌慌張張躲到大樹后，心臟“砰砰”跳。最后還是從兜里掏出媽媽給的饅頭，是摻了玉米面的，撕成小塊兒，小心翼翼遞過去，看著狗叼著饅頭跑遠，才覺得心里暖暖的。</p> <p class="ql-block"> 也曾為了一個鐵皮青蛙玩具，和鄰居家的男孩爭得面紅耳赤。那青蛙是他爸爸從外地帶回來的，上了弦就能蹦，綠漆亮閃閃的。我想玩，他不給，我們就吵起來，我哭了，他也急得臉紅，最后還是他媽媽過來勸，把青蛙放在我們中間，說“一人玩一會兒”，我們才消了氣。眼淚還沒干，又在夕陽里勾著肩回家，影子拉得老長，說好明天一起去村旁的楊樹上掏鳥窩。</p> <p class="ql-block"> 最盼的還是過年。年三十下午，爸爸會把紅燈籠掛在門框上，我就站在旁邊遞釘子，看著紅燈籠在風里晃動，心里的喜悅也跟著晃。晚上攥著壓歲錢舍不得花，是嶄新的一塊錢，緊緊揣在棉襖內(nèi)兜里，睡覺都不敢松開。大年初一早上，看爸爸點燃鞭炮時，趕緊捂住耳朵，可炸響的瞬間，還是忍不住蹦起來，喜悅比天上的煙花還高——那時的煙花遠沒有現(xiàn)在的好看，只是簡單的“竄天猴”，可在我眼里，比什么都亮，比什么都好玩。</p> <p class="ql-block"> 可這些都成了遠走的風景，乘著歲月的小船，漂向了再也追不上的遠方。去年母親有病?；乩霞?，巷子還是那條巷子，路已全打成了一塵不染的水泥路，麥場改成了漂亮的健身廣場，原來的老土房換成了平頂樓房，村子的主干道都裝上了路燈，連當年的槐樹都被伐了，連一個樹樁都不剩。我曾對著晚風喊過當年伙伴的名字，風把聲音吹得很遠，卻沒等來一句回應。想再聽一遍父親吹的笛子，可父親走了2年了，風里只有樹葉沙沙的響，再沒別的回音。</p><p class="ql-block"> 如今的我，早不是那個穿著小白鞋到處瘋跑的孩子了。眼看要退休，日子慢了下來，每天書桌收拾得干干凈凈，在燈下看書、與文字交朋友，課少沒了往日備課、改作業(yè)、寫筆記的忙碌，倒能沉下心來，把眼里見的、心里想的，同事朋友敘述的都落在紙上，寫給那些喜歡我文字的讀者。他們有的是我的學生，有的是比我小的青年人，還有的是和我一樣的同齡人，他們都總留言說“看您的文字，想起了我的小時候”，每次看到，心里都暖暖的。</p> <p class="ql-block"> 閑時也愛騎著電動單車穿街過巷，看云絮在頭頂慢慢飄，像小時候棉花糖的影子，風拂過臉頰時，竟像還能追上當年的流云。開始學著找退休后的喜歡事兒，寫稿投稿，每天鍛練，寫毛筆字，墨香染了指尖；也學著養(yǎng)花，窗臺上擺了幾盆綠蘿，看著它們長出新葉，就覺得日子有了奔頭。一點點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在時光里慢慢活成自己期待的模樣——不再急著奔跑，卻懂得珍惜每一刻的安穩(wěn)，比如秋夜里這盞燈的光，比如手里敲擊的這箭盤。</p><p class="ql-block"> 夜風又吹過來，帶著幾分涼意，鋼琴曲不知何時停了，只有案頭的燈還亮著，把我的影子投在墻上，忽長忽短。原來秋夜的靜從不是空的，它藏著歲月給的禮物，把童年的回憶釀成了陳酒，不烈，卻醇厚，輕輕放在我心頭。這秋夜總這樣靜，也總這樣，讓人在回憶里，溫柔地想起從前，想起那些藏在時光里的、閃著光的小日子——那些日子里，有小白鞋的白，有冰面的涼，有饅頭的香，還有父母的微笑，它們都沒走，都在我心里，好好地住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