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家有蘿卜，紅皮白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紅皮的蘿卜，一般叫紅蘿卜，但老家這種蘿卜叫白蘿卜，老家把胡蘿卜叫紅蘿卜。老家的白蘿卜和汪曾祺寫的水蘿卜差不多，皮色鮮紅，肉質(zhì)細(xì)嫩。在母親眼里，蘿卜叫什么不重要，能吃飽肚子就是好東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汪曾祺說蘿卜的吃法，可“生食、煮食、腌制”。我小時候，多是煮食和腌制，腌制是指泡菜。那時候，村里家家都有幾個泡菜壇子，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泡菜好不好，鹽水最重要。鹽水需要養(yǎng)，母親說蘿卜是養(yǎng)鹽水的好東西。家里泡菜壇子里，從來少不了蘿卜。泡菜壇子里撈出來的蘿卜，酸得流口水，是最好的下飯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剛記事的時候，家里大米不夠吃，母親便把蘿卜拿來當(dāng)主食。大多時候，母親都是燒蘿卜，或者燉蘿卜，有時候也炒蘿卜。沒有肉，都是素蘿卜。煮一鍋蘿卜，母親把蘿卜都舀給我，告訴我不夠再舀。母親說我正在抽條，吃得飽才長得高?！俺闂l”是老家的話，意思是長個兒。那幾年，我是同村小伙伴里個子躥得最快的，或許有這個原因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蘿卜本就刮油，多吃幾頓便癆腸刮肚，母親便偶爾用油渣兒燒蘿卜。油渣兒燒蘿卜，母親把油渣兒全部挑給我。那時候難得吃肉，油渣兒便是打牙祭?？上В驮鼉翰怀Ｓ?，油渣兒蘿卜也不常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真正的打牙祭，是蘿卜燉肉的時候。汪曾祺寫蘿卜燉豬肉、燉排骨、燉牛肉、燉牙巴骨，還寫蘿卜汆羊肉湯。母親說，蘿卜燉肉好，又香又補(bǔ)人，意思和汪曾祺說的差不多。但小時候家里窮，米缸隨時都“清澈見底”，又哪里有肉來燉蘿卜？豬肉買不起，牛肉、羊肉根本沒有賣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初中畢業(yè)以后，家里承包了責(zé)任田。母親說，有了責(zé)任田，不愁白米飯。白米飯不愁了，有肉的日子也就多起來。那時候，時?？梢猿缘侥赣H做的五花肉燒蘿卜、豬蹄燉蘿卜，有時候還有蘿卜打底的蒸燒白。印象最深的一次，父親買回來豬蹄筋，母親做了蹄筋燒蘿卜。蘿卜清清甜甜，蹄筋軟軟糯糯，那種味道至今難忘。燒蘿卜也好，燉蘿卜也好，母親總是把肉挑給我，她自己吃蘿卜。我問母親怎么不吃肉，母親總是莞爾一笑，說蘿卜是個好東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多作家寫過母親做的美食，林清玄的鱔魚骨，梁秋實(shí)的冬筍木耳韭菜黃肉絲，冰心的糟肉、鹵肉、紅糖年糕……這些都是他們內(nèi)心最深處的感動，稱之為媽媽的味道。我記憶里媽媽的味道，或者說記憶最深刻的媽媽的味道，應(yīng)該是蘿卜燜干飯。很多年過去，母親在灶屋里燜蘿卜干飯的場景，依然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好的五花肉，切片、下鍋、煎，等煎出油來，母親再把蘿卜倒進(jìn)鍋里翻炒，炒到蘿卜渾身裹滿豬油。母親說，這樣的蘿卜，燜出來的干飯最香。等到散發(fā)出陣陣肉香的時候，母親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濾米飯倒進(jìn)鍋里，用筷子扒勻，再插幾個氣孔，然后蓋上鍋蓋慢火燜煮。幾分鐘后，蒸汽沿著鍋邊飄出來，蘿卜混合著豬肉的香味便在灶屋里亂竄。香味鉆進(jìn)鼻孔，讓人禁不住口水在喉嚨里打轉(zhuǎ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燜好蘿卜干飯，母親刨開面上，把緊挨著蘿卜的米飯打給我。那一層米飯浸滿豬油，看起來色澤黃亮，吃起來潤滑細(xì)膩。米飯下面的蘿卜和肉，母親把肉挑在我碗里，把蘿卜鏟到自己碗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退休后，和母親住在德陽。那幾年，城里興起冬至吃羊肉。有一年冬至，和母親去吃羊肉湯鍋，配菜里有白蘿卜，是汪曾祺寫的那種白皮大白蘿卜。蘿卜片在羊肉湯里一煮，軟糯清香，一股羊肉鮮味兒撲鼻而來。母親說，明年冬至她自己來燉羊肉蘿卜湯，保證味道不比這個差。第二年冬至，母親燉了羊肉蘿卜湯，蘿卜嫩、羊肉鮮，味道果然好。以后，母親每年都燉羊肉蘿卜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去年冬至，吃羊肉蘿卜湯時我只舀了蘿卜，母親立刻搶過碗去，把蘿卜倒回鍋里，然后重新舀一碗羊肉。我說現(xiàn)在日子這么好，哪里少得了肉吃。母親也是莞爾一笑，說蘿卜是好，不過還是先吃了羊肉再說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羊肉吃得差不多了，母親突然端出來一盤蘿卜絲。蘿卜絲紅白纏繞、水嫩晶瑩，一看便是老家那種白蘿卜切出來的。母親倒入紅油、香醋拌好，嘗一口，酸甜爽脆，胃里瞬間竄起一股清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涼拌蘿卜絲，屬于汪曾祺說的“生食”，小時候很少吃。我是看生產(chǎn)隊里的女知青把蘿卜當(dāng)水果吃，才知道蘿卜還可以生吃。生蘿卜吃起來又脆又嫩，味道有些甜，甜里浸出一絲辣。小孩子舌頭稚嫩，被蘿卜的辛辣一刺激，很容易引發(fā)欲望。為了滿足這種欲望，便去拔自留地里的蘿卜吃。村里好幾個小伙伴，因為偷吃蘿卜被父母打了屁股。我僥幸逃過，以為是母親未發(fā)現(xiàn)。不曾想，長大后有一次說起我小時候的事，母親竟然說到偷吃蘿卜的事。母親說，那時候我正在長身體，餓起來可憐得很，吃就吃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一陣子，母親說，今年冬至節(jié)要到了，又該燉羊肉蘿卜湯了。我估摸，肯定也少不了涼拌蘿卜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