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逍遙老爺子</p><p class="ql-block">美篇號:71097293</p><p class="ql-block">圖 片:逍遙老爺子十網(wǎng)圖</p><p class="ql-block">音樂——分享Nature Sounds的單曲循環(huán)</p> <p class="ql-block"> 我從西安坐夜車到洛陽,買的是慢車座票,本想在車上湊合一晚。</p><p class="ql-block"> 五月中旬的天,白日里已透著燥熱,悶得人喘不過氣,這綠皮車廂更是像個密不透風(fēng)的鐵罐頭。車門一開,裹挾著汗味的熱風(fēng)便涌了進(jìn)來,車廂里早已擠得水泄不通,座位底下、過道拐角,凡是能落腳的地方都塞滿了人。</p><p class="ql-block"> 空氣中混雜著泡面的油香、廉價香煙的余味。 風(fēng)扇掛在車廂頂上,有氣無力地轉(zhuǎn)著,吹出來的風(fēng)都是熱的,拂在臉上黏膩膩的。</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偶爾掠過幾處站臺的燈光,短暫地照亮車廂里一張張困倦的臉,隨即又沉入無邊的黑暗中。</p> <p class="ql-block"> 我旁邊的三人座椅,被一個漢子獨占著躺平。 他渾身散發(fā)著濃烈的酒氣,已經(jīng)喝麻了,手里還攥著個礦泉水瓶,里面裝著透亮的燒酒,時不時仰起脖子猛灌一口,喉嚨滾動著,發(fā)出“咕咚”的聲響。</p><p class="ql-block"> 我看見他身上蓋著件深色的擦爾瓦,羊毛的紋理粗糙而厚重,即便車廂里悶熱難當(dāng),也沒掀開。</p><p class="ql-block"> 我瞌睡來墩了,瞇著眼睛靠在椅背上打盹,半睡半醒間,只聽車輪“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轟鳴里,夾雜著列車到站的廣播。</p><p class="ql-block"> 車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緩緩?fù)O?,車門一開,幾個提著行李的旅客匆匆下車,又有新的人涌上來,腳步急匆匆的,眼神在車廂里急切地掃視,顯然是在找空位。</p><p class="ql-block"> 突然,一陣爭執(zhí)聲猛地把我驚醒。</p><p class="ql-block"> 睜眼一看,原來是個剛上車的小伙,約莫二十出頭,身材瘦削,見那三人座還有空隙,便想擠過去坐下??赡翘善降囊桶⒖谭藗€身,猛地坐起身,醉醺醺地瞪著他,眼神里帶著幾分不耐煩的兇氣:</p><p class="ql-block"> “滾嘛,這是我的座!”</p><p class="ql-block"> 小伙也有些不服氣,皺著眉說:“這座位本來就能坐三個人,你一個人占著算怎么回事?”</p><p class="ql-block"> 話音剛落,那彝胞“啪”地一下把礦泉水瓶重重拍在小桌板上,瓶里的燒酒晃出幾滴,濺在桌面上。他猛地?fù)沃握酒鹕?,個頭本就高大,醉后的姿態(tài)更顯魁梧,居高臨下地盯著比自己矮出一頭的小伙,嘴角撇出一抹挑釁的笑,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力:</p><p class="ql-block"> “你告(試)一下嘛!”</p><p class="ql-block">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朝不遠(yuǎn)處喊了一聲:“阿呷——”</p><p class="ql-block"> 車廂角落里立刻有了動靜。二三個彝胞應(yīng)聲站了起來,個個身材壯實,頭上扎著鮮艷的英雄結(jié),在昏黃的燈光下格外顯眼。他們沒說話,只是朝著這邊圍攏過來,眼神沉沉地看著那小伙,身上的擦爾瓦隨著動作微微晃動,酒氣也更濃了。</p><p class="ql-block"> 小伙臉色瞬間變了,剛才的底氣一下子泄了個干凈,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再吭聲。他攥了攥手里的行李帶,狠狠瞪了那彝胞一眼,轉(zhuǎn)身擠開人群,悻悻地朝著車廂深處走去,腳步都比來時快了幾分。</p><p class="ql-block"> 周圍原本悄悄觀望的旅客,也紛紛收回目光,車廂里一時又恢復(fù)了之前的喧鬧,只是那片區(qū)域的空氣,似乎更凝重了些。</p> <p class="ql-block"> “簡直不講理!”我旁邊的老頭氣得腮幫子鼓鼓的,花白的山羊胡都跟著顫了顫,</p><p class="ql-block"> 他攥著衣角的手青筋微微凸起,話到嘴邊卻猛地卡住,嘴巴張得像吞了個雞蛋,后半句硬生生噎了回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斜前方。</p><p class="ql-block"> 原來這時,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婆正牽著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顫巍巍地擠過人群,恰好停在那彝胞旁邊。老太婆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褲腳沾了點泥星,手里緊緊攥著個鼓鼓的布袋,想來是給孩子帶的吃食。</p><p class="ql-block"> 小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臉蛋紅撲撲的,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躲在老太婆身后,小手還攥著奶奶的衣角。兩人尋了半天,實在沒別的空位,便試探著在彝胞旁邊的窄縫里坐下。</p><p class="ql-block"> 誰料,剛才還兇巴巴、渾身帶刺的漢子,此刻竟像被按下了開關(guān)似的,瞬間收斂了所有戾氣。</p><p class="ql-block"> 他默默收回橫在過道上的長腿,小心翼翼地避開小女孩的腳,彎腰摸索著穿上鞋,鞋底在地板上輕蹭了兩下,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直了身子,肩膀都下意識地往里收了收,生怕碰到身旁的一老一小,方才那股子威懾人的酒氣,仿佛都淡了幾分。</p><p class="ql-block"> “喲,這是……”老頭愣了愣,皺著眉頭撓了撓后腦勺,轉(zhuǎn)頭對我小聲嘀咕,“難不成是他家里人?不然咋變得這么快?”</p><p class="ql-block"> 我順著他的話點點頭,心里也暗自覺得稀奇。</p><p class="ql-block"> 老太婆坐穩(wěn)后,輕輕拍了拍小女孩的背,柔聲哄道:“清兒,快謝謝哥哥,給咱們讓了座位呀?!?lt;/p><p class="ql-block"> 小女孩怯生生地探出頭,看了那彝胞一眼,隨即奶聲奶氣地喊道:“謝謝哥哥~”聲音甜潤得像剛摘的櫻桃,嫩得能掐出水來。</p><p class="ql-block"> 那彝胞愣了愣,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手,似乎從沒被人這樣主動親近過。</p><p class="ql-block"> 小女孩見他不說話,反而來了興致,從奶奶的布袋里掏出一顆用玻璃紙包著的水果糖,攥在胖乎乎的小手里,猶豫了一下,還是踮著腳尖遞到他面前:“哥哥,吃糖?!?lt;/p><p class="ql-block"> 老太婆在一旁笑著勸道:“孩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p><p class="ql-block"> 他這才慢慢抬起手,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接過糖,指尖碰到小女孩軟乎乎的小手時,還不自覺地頓了頓。</p><p class="ql-block"> 他捏著那顆花花綠綠的糖,看了半天,也沒舍得拆,只是悄悄放進(jìn)了上衣口袋,然后從自己腳邊的帆布包里摸出一個皺巴巴的蘋果,用袖子擦了又擦,確認(rèn)干凈了,才笨拙地遞還給小女孩,喉嚨里擠出幾個字:</p><p class="ql-block"> “吃嘛……吃蘋果?!?lt;/p><p class="ql-block"> 小女孩眼睛一亮,脆生生地說了句“謝謝哥哥”,便接過蘋果抱在懷里,小腦袋還時不時偷偷瞄他一眼。</p><p class="ql-block"> 他察覺到了,卻不敢回看,只是挺直了背脊,坐得更規(guī)矩了,原本緊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臉上的戾氣徹底消散,只剩下藏不住的溫和。</p><p class="ql-block"> 老頭看得直樂,湊到我耳邊小聲說:“你看你看,這才像回事嘛,人心都是肉長的?!?lt;/p><p class="ql-block"> 我點點頭,彝胞黝黑的臉頰竟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yáng),露出一口白牙,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帶著幾分羞澀,有些手足無措地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聲音低得像蚊子叫。</p><p class="ql-block"> “嘿,這怪脾氣!”老頭見狀,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滿是匪夷所思的神情,轉(zhuǎn)頭對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剛才還兇得跟啥似的,這會兒又靦腆得像個娃,真不知都在想些啥?”</p><p class="ql-block"> “確實……”</p><p class="ql-block"> 我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眼角沁出些許生理性淚水。</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車廂里又恢復(fù)了先前的平靜,我旁邊的老頭卻還在嘰嘰咕咕念叨著,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哼。</p><p class="ql-block"> 我瞇著眼,借著昏黃的燈光打量起這個有意思的老頭。他約莫七十來歲,干瘦得像根脫水的蘆葦,身上卻透著股不服老的勁兒。酒紅色的的確良襯衣熨得平整,利落地扎在深藍(lán)色牛仔褲里,外面披了件駱駝牌大紅拼色沖鋒衣,領(lǐng)口拉鏈拉到一半,剛好遮住腰間皮帶上掛著的黑色腰包,一看就是出門愛琢磨的主兒。</p><p class="ql-block"> 稀稀拉拉的幾根白發(fā),軟趴趴地貼在锃亮的光頭上,像不小心掉落的幾縷棉線,風(fēng)一吹都能晃悠。額頭下一雙小眼睛半瞇著,眼角堆著細(xì)密的皺紋,嘴角卻不停嗡動,花白的山羊胡隨著嘴唇一翹一翹,不知道在盤算著什么。</p><p class="ql-block"> 腳上那雙深綠色的登山鞋擦得發(fā)亮,緊緊套在瘦削的腳踝上,隨著車廂的晃動輕輕踮著,竟有種莫名的節(jié)奏感。</p><p class="ql-block"> 車廂偶爾傳來錯軌時的輕微顛簸,座椅跟著晃了晃,廣播里低沉的到站提示音也適時響起——</p><p class="ql-block"> 又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到了。</p> <p class="ql-block"> 車窗外的燈光短暫照亮車廂,老頭借著這抹亮,側(cè)過干瘦的身子朝我湊了湊,沖鋒衣的衣角掃過我的胳膊,帶著點夜風(fēng)的涼意。他瞇著那雙小眼睛,語氣里帶著幾分熟稔的好奇:“嘿,小老弟,你這是要到哪里去?。俊?lt;/p><p class="ql-block"> “洛陽。”我打了個哈欠,聲音里還帶著幾分困意。</p><p class="ql-block"> “洛陽?”老頭眼睛一亮,隨即又?jǐn)[了擺手,“那你可來晚咯!牡丹花會早就結(jié)束啦,現(xiàn)在去可看不到滿城的牡丹了,還去干嘛呀?”</p><p class="ql-block"> 他的聲音不大,卻透著股過來人般的熱心,山羊胡隨著說話的節(jié)奏輕輕顫動。</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來看牡丹的,”我笑了笑,解釋道,“就是想去看看龍門石窟,再去白馬寺逛逛,一直想去看看那些老物件?!?lt;/p><p class="ql-block"> “哦!原來是這樣!”老頭一拍大腿,瞬間來了興致,嗓門都提高了幾分,連連點頭:“那可真是好地方,該去!太該去了!”</p><p class="ql-block"> 他臉上露出幾分得意,“不瞞你說,我都去過三次了,每次去都有新感覺!這次啊,我也是奔著龍門去的,想再瞧瞧那些石刻,越看越有味道!”</p> <p class="ql-block"> 老頭說話時語速不快,帶著幾分教書先生特有的慢條斯理,眼角的皺紋隨著笑意堆起:“我退休前是教歷史的,今年滿八十啦,身子骨還硬朗著?!?lt;/p><p class="ql-block"> 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沖鋒衣的布料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年年都要出來轉(zhuǎn)兩個月,國內(nèi)的名山大川跑了大半,外國是萬萬不去的——咱們中國的好地方還逛不完呢,長城的雄、西湖的柔、九寨的水,哪一處不值得細(xì)品?犯不著去外國燒那個冤枉錢?!?lt;/p><p class="ql-block"> 我望著他精神矍鑠的模樣,忍不住問道:“您這個歲數(shù)還一個人出門,家里子女就放心?”</p><p class="ql-block"> “放心!怎么不放心?”他擺了擺手,語氣篤定,“出門前我必去醫(yī)院做個全面體檢,血壓血糖都盯得牢牢的。在外頭,二十四小時開機(jī),每天給家里報個平安,定位也共享著?!?lt;/p><p class="ql-block"> 他頓了頓,眼角的笑意更濃,“都跑了十幾年了,家里人早就習(xí)慣咯,還總盼著我?guī)c當(dāng)?shù)氐男⊥嬉鈨夯厝ツ??!?lt;/p><p class="ql-block"> 聊到興頭,他忽然話鋒一轉(zhuǎn),眼里閃著亮光:“我剛從莫高窟過來,你去過那地方嗎?”</p><p class="ql-block"> “還沒呢,打算明年抽時間去看看。”我答道。</p><p class="ql-block"> “要去!一定要去!”他猛地提高了些音量,又趕緊壓低,微微揮動的手臂因為激動有些顫抖,花白的山羊胡也跟著晃:</p><p class="ql-block"> “那洞窟里的壁畫、彩塑,簡直是神跡!飛天的飄帶像要從墻上飛下來,佛像的眼神慈和又莊嚴(yán),站在里頭,你能實實在在感受到千百年的歷史在跟前流淌,真是不虛此行,不虛此生啊!”</p><p class="ql-block"> 說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我的胳膊:“我在洛陽有筆友,認(rèn)識三十多年了,他要來車站接我。你要是不著急,不如我們一道,住的地方他都安排好了,還能帶你嘗嘗地道的洛陽水席,比自己瞎轉(zhuǎn)悠省心多了?!?lt;/p><p class="ql-block"> 我連忙擺手,笑著婉拒:“謝謝您的好意!我一個人野慣了,喜歡獨來獨往,走到哪兒算哪兒,不受拘束?!?lt;/p><p class="ql-block"> 他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人,就該這樣,自在!那咱們在洛陽城里,有緣再見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