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西北師范大學校園東北角有一座土山,山上矗立著一座六角等邊青磚塔,塔身要十來個人挽著手才能圍起。塔體通直,墻上有窗,塔頂似覆傘,上有一避雷針聳立,直指蒼芎。磚塔樸實無華,厚重莊嚴,是這所百年老校的精神象征之一。</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水塔雄姿 </span></p> <p class="ql-block">水塔的高度隨著人的年齡變化感受不同。幼年時站在塔底仰望,似高聳入云,覺得站在塔頂應該可以摸到云彩,總幻想手持一把大傘從塔上跳下,做一回騰云駕霧的神仙。成年后目測,約五六層樓高,早年周邊高大建筑物不多時,離老遠就能看到青磚塔的雄姿。</p><p class="ql-block">幼年時,想象塔里住著神仙,不定那天會有手持龍頭拐杖的白胡子仙人從塔上飄然而下。聽了大人講《西游記》,又猜測會不會唐僧來掃這個塔,塔頂也會有妖精在聊天呢?《白蛇傳》的故事又招惹著一群小子圍著塔轉(zhuǎn)圈,仔細搜尋有沒有蛇壓在塔下面。反特故事令人警惕性頓起,人跡稀少的青磚塔下會不會是特務(wù)的接頭地點?</p><p class="ql-block">塔底層有兩扇常年緊閉的門,小時候常常在想塔里面是何等景象?會不會有蓮花座上的金身佛祖,或是手持羊脂玉凈瓶的南海觀音,墻壁上應當是彩帶飄飄的仙女在飛天吧!</p><p class="ql-block">偶然一次看到塔門洞開,立刻圍去仔細觀察,令人大失所望,里面并沒有佛祖金身,只見粗大的水管上下交錯,螺旋上升的樓梯通往塔頂,巨大的水管閥門把手像汽車方向盤,工人叔叔在里面叮叮當當?shù)孛β抵瓉磉@是一座水塔!</p><p class="ql-block">蘭州土質(zhì)鹽堿,地下水不可飲用,生活用水仰仗母親河——黃河。早年間,沒有自來水,生活用水是個大問題。那時候,蘭州城里有一種職業(yè)叫“水客”,牛車或馬車上載一個木板箍制的巨大水桶,從黃河邊拉水到集散點,水客們肩挑木桶,把水車拉來的水送到各家各戶,以此賺錢謀生。那時候,師大也有馬車拉著大桶,每天順著校園東側(cè)的“狼溝”去黃河邊拉水。顧名思義,“狼溝”就是北山里的野狼去黃河邊喝水的通道。</p><p class="ql-block">后來學校發(fā)展,生活用水劇增,馬車拉水供不應求,水塔因此而建造,黃河邊的泵房抽上河水加壓打到水塔上,塔中之水居高自流,建成區(qū)域性自來水系統(tǒng),解決了學校的生活用水。再后來,有了專業(yè)水廠的自來水,水塔不再輸出生活用水,只是校園種植和綠化時節(jié)開啟,嘩嘩作響的黃色水流便歡快地流淌在縱橫交錯的溝渠里,水流的前鋒頂起的落葉枯草像座漂浮的小島,上面爬滿了驚慌失措的螞蟻和不知名的小蟲。</p><p class="ql-block">暮鼓晨鐘,歲月流轉(zhuǎn),水塔實用性降低的同時人文情懷的象征意義日漸厚重,在人們心中留下圖騰般的清晰印記。如同一千個人的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在師大生活過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不一樣的水塔,不一樣的水塔山。</p><p class="ql-block">水塔之下,有登高望遠一舒胸懷的快意,有莘莘學子的家國情懷,有戀人的海誓山盟,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兄弟情思,有對年邁父母的無盡掛念。而在貪玩的孩子心中,水塔以及所在的小山包則是生機盎然趣味萬千的所在。</p> <p class="ql-block">小山包因水塔得名水塔山,圍著水塔山一圈一圈等高線似的臺地上植有側(cè)柏和刺柏,像士兵般拱衛(wèi)著水塔,四季常青散發(fā)出淡淡的松柏特有的清香。柏樹上的果實是花栗鼠的最愛,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長時間一動不動地悄悄地匍匐在樹后面,就有機會近距離觀察這種當?shù)厝朔Q為狙貍貓的小小精靈??諘绲牧值乩锿蝗怀霈F(xiàn)跳著芭蕾舞步的小可愛,風一般蹦蹦跳跳進入你的視野。它們長著可以當做降落傘使用的毛茸茸的大尾巴,亮晶晶的眼睛炯炯有神,在樹枝間輾轉(zhuǎn)騰挪如履平地,當采擷的果實塞滿鼓鼓的腮囊時,它們便攀枝跳躍須臾不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水塔山上的精靈——花栗鼠</span></p> <p class="ql-block">也許是因為寒冷干燥,北方鳴蟲很少,如若沒有人聲喧鬧,水塔山上便寂靜無聲,一只蜜蜂或蒼蠅掠過耳邊,竟然如同飛機轟鳴,此時的水塔山像是與世隔絕一般。</p><p class="ql-block">風吹日曬,臺地含沙的土壁剝落下來細細的沙土,經(jīng)年累月在土壁根部堆積起厚厚的細土層,細土層上隔不遠便有一個漏斗狀的小窩。小螞蟻或其它小蟲路過時不小心失足滑入小窩便有大麻煩。跌入小窩里的螞蟻奮力往上攀爬,怎奈細土似流沙,向上爬三步滑下兩步半,總在窩里打轉(zhuǎn)。眼看精疲力竭的螞蟻將到邊緣,小窩底部就會散彈槍似的射出沙土粒將螞蟻打翻,復跌入沙土窩的底部。突然,沙土中伸出一對鐮刀似的螯鉗,閃電般夾住螞蟻,霎時拖入土中不見,小小的沙土窩復歸平靜,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一樣。過了一陣子,被吮吸成空殼的螞蟻軀體被彈射出來,在空中翻著花式筋斗跌落在沙土窩外面。膽大頑皮的男孩拿根小棍挖掘,往往能從小窩的底部挑出一只腹部橢圓長滿小刺的蟲子,頭部的一對大螯令人望而生畏。這便是蟻獅,螞蟻是它的大餐,請君入甕是它的拿手好戲。</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蟻獅的陷阱</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成年蟻獅</span></p> <p class="ql-block">春暖花開時節(jié),冬眠初醒的蜥蜴拖著僵硬的身軀緩緩地爬出酣睡了一冬的洞穴,找個向陽的坡地舒展四爪吸收太陽的能量,同時睡眼迷離地重新打量著似曾相識的世界,待到溫暖的陽光注入活力后,我們稱之為蝎虎子的蜥蜴便生龍活虎般地竄來竄去覓食,填飽空空如也的肚皮。水塔山上的蜥蜴皮膚呈灰色,與地貌色彩相近,是進化而來的保護色,如果靜止不動,很難發(fā)現(xiàn)它們。蜥蜴是瞻前不顧后的傻家伙,從后邊悄悄地緩慢地徒手就能捉到。有經(jīng)驗的獵手是不會抓蜥蜴的尾巴的,倘若如此,你只能揪到一條活蹦亂跳的尾巴,斷尾逃生的真身早已不知所蹤,不久后斷尾的蜥蜴又會長出一條新的尾巴,就像車遲國里的孫悟空被砍了頭,腔子里又冒出一個腦袋一樣。</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冬眠初醒的蜥蜴</span></p> <p class="ql-block">同樣顧頭不顧腚的還有蜻蜓。水塔山上直立的枯草或樹枝上常有蜻蜓立上頭。緊盯著蜻蜓,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從后面靠近,輕輕地伸手迅速捏住蜻蜓的尾巴,蜻蜓拼命煽動翅膀也無濟于事,成為淘氣小子手中的玩物。有些不知憐香惜玉的小子用細線拴在蜻蜓的身上,放飛蜻蜓,手里拽著線頭,像放風箏一般取樂。一開始蜻蜓拼命地飛,意圖掙脫桎梏,漸漸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徒勞,筋疲力竭后只好認命,大大的復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悲傷,復眼中的每只小眼睛都恨恨地盯著一個殘忍的小壞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早有蜻蜓立上頭</span></p> <p class="ql-block">在水塔山上玩耍時碰巧能捉到青蟲,有時是在樹上,有時在空中,青蟲嘴含輕絲吊在半空,人們稱為“吊死鬼”。吊死鬼是螞蟻的巨型大餐,如果發(fā)現(xiàn)一只,螞蟻就傾巢而出,拖蟲兒歸巢。將青蟲放在螞蟻偵察兵的必經(jīng)之路上,不一會兒,欣喜若狂的螞蟻斥候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獵物,不知采用何種手段,神通廣大地招來千軍萬馬,浩浩蕩蕩搬運戰(zhàn)利品。耐心的小看客饒有趣味地欣賞著自己導演的大劇,直至青蟲被分解歸倉螞蟻得勝歸巢。</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吊死鬼青蟲</span></p> <p class="ql-block">不經(jīng)意間會看到俗稱為屎殼郎的蜣螂奮力地倒推著碩大的糞球,意志堅定地倒行逆施。好奇的孩子不理解為什么屎殼郎偏偏鐘愛這人人嫌棄的五谷輪回之物,更好奇它要到哪里去,于是亦步亦趨地跟隨很遠,發(fā)現(xiàn)屎殼郎依舊鍥而不舍固執(zhí)前行,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失去耐心的孩童放棄追蹤的同時不得不佩服其堅韌如鋼的精神。</p><p class="ql-block">走在草地上刷刷作響,受到驚嚇的螞蚱一蹦老高。水塔山上的螞蚱分兩類,一種身形粗壯,麻色,翅有紅邊;另一種周身通綠,身材修長,我們叫它呱嗒板兒?;锇橹杏幸晃徽f螞蚱可以烤了吃,眾伙伴皆眼睛發(fā)亮,推舉其為大廚。大廚吩咐尋磚、找瓦、拔枯草,住家最近的伙伴火速回家偷火柴和食鹽,人多手雜立馬搞定。</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螞蚱</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呱嗒板兒</span></p> <p class="ql-block">兩塊青磚上搭一片青瓦片,干草燒起,炊煙裊裊火苗似舌,不一會兒,瓦片熾熱,大廚將螞蚱置于瓦片之上,本已僵直的螞蚱又像活了一樣,翅膀炸散開來,肚子一鼓一鼓的,健壯的大腿亂蹬一氣。一會功夫螞蚱烤得焦黃,高溫下動物蛋白析出的香味兒十分誘人。大廚熟練地從螞蚱尾部一揪,螞蚱肚子里的腌臜團成一團扯出,剩下的軀殼便是今天的野味。大廚拿起一只蘸點食鹽,放進嘴里瞇著眼睛細細咀嚼品味。眾伙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大廚,眼中充滿了期待。大廚突然雙目睜開,兩眼放光,搖頭晃腦嗯哼著說:真香呀!做出享受美味后的滿足與驚喜狀,遂邀請伙伴們分享。膽大的經(jīng)不住誘惑也來嘗鮮,膽小的掩鼻側(cè)目無緣享用。</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美味的烤螞蚱</span></p> <p class="ql-block">除了令孩子們心往神馳的動物,水塔山上也有植物的慷慨饋贈。早年間,空山新雨后,土路上,草叢里變魔術(shù)般地生出酷似黑木耳的地達菜,撿回去洗凈入鍋開水焯一遍,加入蒜末香油醬醋食鹽,便是一道不可多得的山珍。后來撿的人太多,竭澤而漁,很少見到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地達菜</span></p> <p class="ql-block">如果有辯識葉片的能力,還能挖到地溜子。地溜子也叫寶塔菜,齒狀的葉子下白胖白胖的塊莖就像白玉雕就的寶塔,酷似米其林輪胎的LOGO,洗凈后放到嘴里一咬嘎嘣脆,是藥食同源的美味。</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地溜子</span></p> <p class="ql-block">水塔山上到處都有極耐旱的辣辣草,根部很長,放在嘴里嚼有辣辣的味道,是重口味喜歡刺激的孩童的最愛。有爭強好勝的孩子比賽吃辣辣草玩,看誰吃得多,辣得鼻涕一把淚一把,還使勁吃,誰都不服輸。</p> <p class="ql-block">山上有幾棵沙棗樹,每到花開時節(jié),滿山香氣撲鼻令人陶醉,蜜蜂嗡嗡地忙碌著采花蜜?;ㄆ谶^后,小小的沙棗一天天變大,低矮處的果實未及成熟,不知給什么人摘走嘗鮮了。生沙棗極其苦澀難咽,誰人能有這么好的胃口,真是令人佩服得很。樹頂上的果實得以幸存能夠長到成熟,熟透的沙棗呈金黃色,高高掛在樹梢像風鈴一般隨風搖曳。饞嘴的孩子到此便駐足不前,仰起脖子眼巴巴望著遙不可及的香甜美味垂涎欲滴。</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沙棗</span></p> <p class="ql-block">山上玩夠了回家,下山后小伙伴總要數(shù)一數(shù)褲腳上沾了幾個帶刺的蒼耳子,誰的最多,誰就是今天的運氣大王。回家路上,回首望去,水塔似一位寬厚的長者默默地注視著我們,仿佛在說:平安回家,再來玩?。?lt;/p><p class="ql-block">在大人們粗獷的視界之外,有令孩童們興致盎然的隱秘所在,這是我們快樂的源泉。其實精彩紛呈的世界處處存在,只是缺乏有趣的靈魂和富有童趣的眼睛去發(fā)現(xiàn)它、欣賞它。</p><p class="ql-block">自打文革開始,校園里成天批斗抄家,閑雜人等滿校園亂竄。后來傳聞有個“五湖四海戰(zhàn)斗隊”的組織四處打家劫舍,搞得人人自危。家屬院的人們組織自衛(wèi),自制梭鏢輪班站崗保衛(wèi)家室。人跡稀少的水塔山變成了危機四伏的荒野,有關(guān)水塔山的危言四散開來真假莫辨。隨后演繹出不同的版本更是離奇,水塔山變成了鮮有人涉足的蕭殺之地。一起烤螞蚱的童年伙伴也浮萍四散,不知漂落何方。</p><p class="ql-block">不久,1968年底,蘭州掀起了幾近瘋狂的家屬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在這場荒誕不經(jīng)的狂飆裹挾下,我和弟弟們被迫離開了蘭州,跟隨母親下鄉(xiāng)去了農(nóng)村,過早地結(jié)束了年少時光,尚未成年的肩膀承擔起了與年齡極不相符的精神壓力和生活重擔。在黃土高原的窯洞里,水塔山和水塔只是依稀出現(xiàn)在夢中。</p><p class="ql-block">年輪飛轉(zhuǎn),光陰荏苒,一個甲子過去了,當年的玩伴都已年過古稀。成年后的歲月里,偶有機會還會登臨水塔山,但是再也沒有童年時代那種興致勃勃的感覺。那時的水塔山才是心中的哈姆雷特,那段純真的快樂時光,那段在水塔山忘情玩耍的黃金歲月才是人生最美好、最寶貴、最值得留戀的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