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深圳灣的夜空還鑲著零星的霓虹，第15層的電梯“?！币宦曂Ｏ?。奶奶拎著一只鼓囊囊的帆布包走出來，包口探出一截桃樹枝，像頑皮的猴尾——她58歲，屬猴，從甘肅靜寧縣的大山褶皺里翻山越嶺而來，只為替體制內(nèi)加班的兒子兒媳，守住他們口中“必須上貴族學校”的小人兒。</p><p class="ql-block">門一開，走廊的聲控燈先亮了，隨后是那盞25瓦的護眼臺燈——暖白光，無藍光，兒媳下單時說的術(shù)語她記不住，只記得“對娃眼睛好”。燈光像一枚被城市高樓夾住的晨星，落在她粗糙的手背，也落在懷里孫女軟絨絨的發(fā)梢。小人兒才一百天，呼吸輕得像山梁上掠過的野雞翎，奶奶卻聽得見——那聲音讓她想起靜寧清晨的麥浪，嘩啦啦，一浪接一浪。</p><p class="ql-block">她先把窗簾拉開一條縫，遠處的深南大道車燈流淌，像有人把金河倒進了水泥匣子。再回頭，從帆布包里掏出三樣東西：</p><p class="ql-block">一抔黃土，用紅綢布包得四方周正，布面繡著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她繡的，針腳有黃豆大，卻密密麻麻。</p><p class="ql-block">一段風干的桃枝，去年清明從老屋后剪下，頂端還留著三個小芽苞，被蜂蠟封住，像時間按下的暫停鍵。</p><p class="ql-block">一只巴掌大的藍牙音箱，塑料殼已經(jīng)磨花，里面卻只存一段音頻：秦腔《三滴血》的前奏＋她自己哼的“搖籃曲”，結(jié)尾是“我娃乖，考劍橋，回來給奶修窯洞”。</p><p class="ql-block">她把音箱輕輕放在嬰兒床底，按下播放，音量調(diào)到最小，像給孫女也給自己埋下一顆定時的鄉(xiāng)音地雷——等娃長牙學說話，一按就炸出滿山的花。</p><p class="ql-block">沖奶粉的水溫45℃，一勺30毫升，精確到刻度線。奶奶把溫度計伸進奶瓶，數(shù)字跳到綠色小格才停手。她不懂英文，卻記得罐身上“HA”兩個字母——像猴兒記住山崖邊唯一那棵野杏樹，錯一步，娃就脹氣、起疹子。窗外，天還沒亮，靜寧老家的山梁此刻正籠在羊糞火堆一樣的暗紅里，而這里，霓虹把夜熬成淺灰。</p><p class="ql-block">五點二十，孩子喝完，打了一個奶嗝，小拳頭在空中抓一把，又安心睡去。奶奶這才得空去陽臺收尿片。全自動洗衣機帶烘干，拿出來帶著檸檬香，不像老家河壩里凍成鐵板的棉布。她把它們疊成四方，數(shù)著：“一塊，兩塊……攢滿一抽屜，兒子就不用半夜下單網(wǎng)購。”疊著疊著，東方泛起一線魚肚白，高層玻璃反射的光撲在她臉上，像把黃土坡的晨曦搬到了水泥森林。</p><p class="ql-block">最期待的時刻，是五點四十。她抱著娃，站在穿衣鏡前練“早教英語”。鏡子里的自己穿碎花睡衣，外罩一件兒子的舊襯衫，頭發(fā)花白，卻努力撅嘴：“Apple，apple，蘋果！”小孫女忽閃著黑眼睛，忽然“咿”一聲，像山澗里剛出生的小猴回應母猴的呼喚。奶奶心里“咚”地一下，仿佛看見靜寧的春天提前在南方開花——那花不在枝頭，而在娃的嘴角。</p><p class="ql-block">六點，城市醒來，樓下垃圾車哐當作響。奶奶把燈關(guān)掉，房間瞬間沉入灰藍。她輕輕搖著懷里的“小猴子”，哼起秦腔《三滴血》的調(diào)子，卻把詞改成：“我娃乖，考劍橋，回來給奶修窯洞……”歌聲沙啞，卻像一條看不見的繩，把黃土高原和珠江口系在一起；燈熄了，可那束五點亮起的光，已鉆進她每一條皺紋里，再也關(guān)不掉。</p><p class="ql-block">她低頭，用額頭碰碰孫女的額頭，聲音輕得像怕驚動塵埃：</p><p class="ql-block">“等你真去了國外，奶把這三樣東西給你塞進行李箱——</p><p class="ql-block">土，讓你踩在地上不飄；</p><p class="ql-block">桃枝，讓你春天有處看花；</p><p class="ql-block">音箱，讓你夜里聽見猴叫般的秦腔。</p><p class="ql-block">月亮圓的時候，你就抬頭，奶在靜寧的核桃樹下也抬頭，咱倆隔著半個地球，還是同一盞燈?！?lt;/p><p class="ql-block">窗外，第一縷朝陽躍過玻璃幕墻，像給城市鍍上一層金箔。奶奶抱著孫女，站在金箔中央，小小的娃忽然彎了一下嘴角——不知是笑，還是夢里嘬到最后一滴奶。奶奶卻笑了，露出三顆被黃土粘過的牙：</p><p class="ql-block">“走著，咱再睡個回籠覺，等七點太陽高了，奶給你放《三滴血》的秦腔，讓你聽聽——</p><p class="ql-block">那是咱靜寧的鑼鼓，也是你今后闖世界的鼓點?！?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