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禾風(fēng)

過了些時日，常林茂已將周遭路徑摸得熟了。往南半里地，一道溪流繞出片屋舍，蒙古包的氈頂與漢家土房錯落著，煙囪里飄出的煙混在一處，風(fēng)里既有磚茶的焦香，也有小米粥的暖氣——正是蒙漢雜居的蓮花村。古人云:“比鄰而居，相安無事”，這地方倒比京城的高墻深院多了幾分人情味兒。 他解開包裹底那幾塊碎銀，用藍布層層裹了，往村里去。見有農(nóng)婦晾曬的舊布衫，便用銀角子換了；遇著雜貨鋪的鹽巴、花椒，也細心兌了些。轉(zhuǎn)到村西頭，蒙古漢子巴特爾正趕著羊群回來，皮袍腰帶勒得緊，露出的臂膀上肌肉虬結(jié)，像老樹根盤在石上。巴特爾常去蓮花山下放羊，幾天前兩個人就認識了。見了常林茂便咧嘴笑，白牙在黝黑的臉上亮得扎眼：“常兄弟，我這幾只母羊，都有了羔，賣給你如何？有了羊，就像灶膛里有了火，日子就能旺起來?！?lt;/span> 常林茂摸了摸腰間袋囊，望著那幾只母羊，羊毛沾著晨露，在朝陽下泛著金紅，喉結(jié)滾了滾：“只是……我手頭銀錢不足?！彼道飮@，當(dāng)年走鏢時何曾為這點錢犯難，如今卻連幾只羊都買不起，世道弄人，莫過于此。 “怕啥？”巴特爾的大手拍在他肩上，力道能震得人骨頭發(fā)麻，“等羊下了羔，起了群，再給我錢！”常林茂望著巴特爾坦蕩的臉，心里暖了暖，這塞北的人，倒比那些讀圣賢書的更懂信義。 次日，常林茂趕著十只母羊回來，蹄子踏在凍土上“嗒嗒”響。子佩和拴住從屋里撲出來，小手在羊身上摸來摸去，羊毛上的冰粒沾在袖口，化成水痕也不顧，像摸著什么寶貝。常林茂把一間西房拾掇出來，泥墻糊得密不透風(fēng)，地上鋪了半尺厚的干草，做了個暖烘烘的羊圈?！疤炖?，可別凍著它們。”他邊釘羊圈門邊說，兩個孩子便蹲在一旁好奇的看著。 往后每日，天剛蒙蒙亮，子佩就攥著拴住的手，跟在常林茂身后趕羊出圈。羊群在溪邊啃著枯草，兩個孩子便在雪地上打滾，摘些凍在枝頭的野果，偷偷塞進對方嘴里，酸得瞇起眼，倒比糖塊更有滋味。傍晚不等吆喝，羊群自己就往回走，踩著熟悉的路徑“咩咩”叫著進圈，蹄子踏在石板上的聲兒，比任何鐘點都準(zhǔn)。常林茂看著這光景，想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話，原來安穩(wěn)日子，竟藏在這些瑣碎里。 忽一日清晨，拴住剛拉開羊圈門，就見一只毛茸茸的小羊羔跟著母羊蹭出來，四條細腿打晃，像踩著棉花?！白优?！你看！”他拽著妹妹的袖子，聲音發(fā)顫。子佩伸手把羊羔摟在懷里，軟乎乎的毛貼在臉上，笑得眼睛彎成月牙，連耳后未褪的絨毛都透著喜氣。常林茂站在門邊，看著那團雪白，臉上露出了笑意。他原不懂養(yǎng)羊，竟不知母羊何時懷了崽，虧得羊圈暖和，這小家伙才沒凍著。他望著遠山，心想：“這世道再難，總還有新生命在長，像這羊羔，總能熬過冬去。” 過了些時日，羊圈里陸續(xù)又添了幾只羊羔，有回竟一下下了對雙羔。雖值寒冬，蓮花山背風(fēng)處的枯草卻豐茂，羊群啃得肚腹?jié)L圓，母羊奶水足得很，生下的羊羔個個活蹦亂跳。常林茂每日添草時，聽著滿圈的“咩咩”聲，倒覺得這院子里的生氣，比當(dāng)年鏢局還要旺三分。他暗嘆，當(dāng)年護的是鏢銀，如今護的是這圈羊、看似不同，倒都是份牽掛，只是這牽掛里，多了些煙火氣。 眼瞅著子佩和拴住躥高了半頭，常林茂便在每日趕羊回來后，領(lǐng)著他們在院子里站樁，開始傳授兩個孩子形意拳的入門功夫。“形意拳要‘心與意合’，”他捏著兩個孩子的手腕，糾正他們的拳架，“出拳要像飛鏢，意在拳先?！庇纸o兩個孩子每人做了一條牛皮鞭，一有空就教他們甩皮鞭。拴住學(xué)得較真，鞭子甩得虎虎生風(fēng)；子佩卻總愛笑，鞭梢常纏在枝椏上，引得拴住直跺腳，她倒笑得更歡了。常林茂看著他們，想起“少年不識愁滋味”，只盼這愁緒來得晚些，再晚些。 蓮花村里私塾的先生是個讀過書的漢人，常林茂就把兩個孩子送去，臨走時囑咐：“識了字，才知事理深淺?！彼约鹤x書不多，卻明白“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道理，只是這“高”，不在功名，而在明辨是非。 私塾里，巴特爾的女兒娜仁花總挨著子佩坐，梳著兩條油亮的小辮，辮梢系著紅綢，笑起來露出顆小虎牙。她常拉著子佩和拴住往家跑，巴特爾的婆娘便端出熱氣騰騰的手抓肉，奶茶熬得稠稠的，上面浮著層黃油?！俺?！多吃長力氣！”娜仁花往子佩碗里塞肉，油汁沾在鼻尖，活像只小花貓。常林茂看著三個孩子混在一處，漢家的襖子與蒙古的皮袍擠在炕桌旁，倒覺得“五族共和”這話，原該是這般光景。 日子久了，娜仁花也愛在常林茂家住下，三個孩子擠在炕上，講些草原上的狐貍?cè)绾瓮惦u、山鷹如何抓兔。見子佩練拳，娜仁花也跟著比劃，踢腿時裙角飛揚，倒有幾分蒙古摔跤的利落。常林茂看在眼里，便在東頭又收拾出一間房，糊了新窗紙，鋪了厚褥子?！澳銈兇罅?，該分房睡了?！彼麑ψ优搴湍热驶ㄕf，兩個小姑娘抱著被褥歡歡喜喜住進去，拴住則仍跟他睡在西屋。 春暖花開時，常林茂扛著鋤頭，在房后開墾了片菜地，種上青菜蘿卜，又在樹林旁開了兩畝地。世事無常，哪敢想自己有朝一日會拿起鋤頭？他趁著農(nóng)閑，往張家口去了趟，把玉鳳的遺骨遷回蓮花山下，找了處背風(fēng)的坡地安葬好。又在旁邊給劉師傅立了衣冠冢，埋了他當(dāng)年用過的煙袋桿?！皫煾狄簧吣详J北，”他對著土墳說，“這兒清凈，您準(zhǔn)能尋著?！憋L(fēng)拂過墳頭的新草，沙沙作響，像誰在應(yīng)他的話。他想起“狐死首丘”，人這一生，終究要尋個歸宿，不管走多遠。 后來七臺推行墾田制，常林茂打制了牛具，把那兩畝地拓得越來越寬，大量種植小麥、莜麥。春種秋收，十年光陰彈指而過，像溪水流過石頭，悄無聲息卻留下痕跡。昔日的羊圈擴成了大羊場，地里的莊稼連年長勢喜人，院子里蓋起了青磚瓦房，飛檐翹角，在陽光下亮得晃眼。牛羊多到數(shù)不清，雇的長工短工有十來個，見了他都恭敬地喊“常掌柜”。 這日傍晚，常林茂坐在門廊下，看著子佩、拴住和娜仁花在場上練拳。子佩出落得亭亭玉立，拳術(shù)已得他七八分真?zhèn)?；拴住成了壯實的小伙子，甩鞭趕羊的本事比他還利落；娜仁花也長成了爽朗姑娘，奶茶熬得香，摔跤也不輸男兒。遠處羊群歸圈的“咩咩”聲，混著屋里飄出的飯菜香，倒比當(dāng)年鏢局的鏢旗獵獵聲，更讓他覺得踏實。檐角的銅鈴被風(fēng)拂得輕響，像在數(shù)著這安穩(wěn)日子的寸寸光陰。他望著天邊的晚霞，想起“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自己雖沒這本事，卻也護得身邊人安穩(wěn)，這便夠了。只是這安穩(wěn)，不知能在這亂世里存多久，他摸了摸腰間的鏢囊，那里的飛鏢早已換了新的，寒光閃閃，像在提醒他，有些東西，終究不能放下。 盛夏的日頭剛爬過東邊的山坳，晨露還在菜畦的葉子上滾著，晶瑩得像碎了的星子。拴住已趕著馬車往蓮花寺去，車里碼著青白的蘿卜、紫皮的茄子，還有幾袋新碾的小米——自常林茂家境殷實起來，寺里的糧菜便幾乎都由這邊供給，車轍印在村口的土路上，壓出兩道深痕。 常家大院里，子佩正和娜仁花在伙房忙著拾掇早飯。大鐵鍋燒得冒了熱氣，子佩掄著鐵鏟翻攪鍋里的燴菜，粉條在沸湯里打著轉(zhuǎn)，混著白菜的甜香漫出來，勾得人直咽口水；娜仁花蹲在灶前添柴，火舌舔著鍋底，映得她臉頰紅撲撲的，耳墜上的銀環(huán)隨著動作輕輕晃，叮鈴鈴響，像串著些細碎的歡喜。 西廂房里，常林茂已和長工們圍坐在炕桌旁。桌上擺著白面饅頭，黃澄澄的小米粥，還有一大盆燴菜，油星子浮在上面，閃著亮。他拿起個饅頭掰開，夾了些菜進去，邊吃邊聽伙計們說地里的事：“南坡的麥子該澆第二遍水了，就是日頭毒，怕人熬不住?！背Ａ置c點頭，把自己碗里的肉夾給旁邊的老長工：“晌午早收一會兒工，下午天涼些再去，讓伙房多燒些綠豆湯?！被镉媯冏炖锝乐z頭，心里都暖烘烘的——自跟著常掌柜，頓頓白面饅頭管飽，隔三差五還能吃上肉，比在別處扛活強多了。常林茂看著他們黝黑的臉，想起“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的老話，只盼自己這點微薄的體恤，能讓他們少受些苦。 吃過早飯，伙計們都去地里干活，羊倌和牛倌也趕著牲口出了坡。子佩見娜仁花把一碗燴菜和幾個饅頭熱在了鍋里，笑著打趣：“俺哥以后是餓不著了，有人這般心疼。”蒙古姑娘性子直爽，娜仁花也不在意，呵呵一笑：“少說一句，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痹诔＜掖笤旱娜丝磥?，娜仁花與拴住的情分，早像院里的葡萄藤，悄悄纏在了一處，毫無疑問娜仁花會成為常家大院未來的媳婦。 日頭升到一桿高時，拴住的馬車“吱呀”一聲撞進院子，他從車轅上跳下來，褲腳沾著草屑：“爹！有幾個騎馬挎槍的，正往這邊來，瞧著像是……像是公雞山的匪人！” 正在上房屋里收拾家務(wù)的子佩和娜仁花聽說來了土匪，也直起身子，眼里反倒亮起來，像藏著兩簇躍躍欲試的火苗。常林茂從西廂房走出來，眉頭微微蹙起——公雞山的劉二麻，是這一帶的禍害，專愛打家劫舍，沒想到竟摸到這兒來了。他往院門口瞥了眼，聲音平穩(wěn)：“大家都做好準(zhǔn)備，見機行事?！痹挍]說完，六匹快馬已卷著黃塵沖進來，馬蹄踏在青石板上，“嘚嘚”作響，驚得院角的雞飛狗跳，雞毛飄在空中。 常林茂轉(zhuǎn)身蹲進菜畦，手里捏著棵剛拔的青菜，像是在擇菜，眼角的余光卻掃著那伙人。為首的是個滿臉麻子的漢子，三角眼，塌鼻子，正是劉二麻，他腰間別著把盒子炮，槍套磨得發(fā)亮?！皢?，常掌柜挺清閑啊?！眲⒍榉硐埋R，靴底碾過菜畦的泥土，“弟兄們最近手頭緊，想跟你借幾個大洋花花?！彼砗蟮耐练硕夹ζ饋?，笑聲里帶著痞氣，有個紅臉的還把槍從肩上卸下來，槍口有意無意對著常林茂。 “好說好說?！背Ａ置逼鹕?，拍了拍手上的泥，“拴住，去賬房取三十塊銀元來。” 劉二麻卻擺了擺手，眼睛滴溜溜往正房瞟：“聽說常家有兩朵花，長得比廟里的菩薩還俊，正好跟我上山享幾天清福，省得在村里熬著?！闭f著，就往正房走，腳步踉蹌，帶著股酒氣。 常林茂怒目圓睜，蹭一下站起身來。那紅臉土匪的槍剛舉起來，常林茂的手已像閃電般探出，攥住他的手腕一擰，“咔嚓”一聲，槍便落進自己手里?！皠邮?！”他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股狠勁。 話音未落，三道寒光從不同方向飛出來——拴住的鏢打向劉二麻身后的瘦土匪，子佩的鏢直取另一個矮個的手腕，娜仁花不知何時從柴房繞出來，鏢尖正對著那紅臉土匪的膝蓋?！鞍选睅茁晳K叫，土匪們的槍都掉在了地上，捂著傷口直咧嘴。 劉二麻見狀，罵了句臟話，掏出盒子炮就想打拴住。常林茂手腕一揚，一枚飛鏢“嗖”地過去，正釘在他的胳膊上，槍“砰”地響了，子彈擦著拴住的耳邊飛過，打在院墻上，濺起些塵土。 “好個老東西！”劉二麻疼得直跺腳，剛想撿地上的槍，就見三條皮鞭同時甩過來——拴住的鞭抽在他手背，子佩的鞭卷住他的胳膊，娜仁花的鞭梢掃過他的臉，打得他眼冒金星，臉上頓時添了幾道紅痕。 其他幾個土匪想上前幫忙，卻被三個年輕人纏住，皮鞭“啪啪”作響，專往臉上招呼，沒一會兒就都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鼻青臉腫。 常林茂把繳獲的槍都攏到一起，子彈卸下來扔在旁邊，看著劉二麻：“今天看在菩薩面上，饒你們一次。再敢來禍害百姓，仔細你們的狗頭！”他踢了踢地上的銀元，“錢拿著，滾！” 劉二麻捂著流血的胳膊，怨毒地瞪了常林茂一眼，帶著手下踉踉蹌蹌爬上馬，連滾帶爬地跑了。 院子里靜下來，只有風(fēng)吹過樹梢的聲兒。子佩把皮鞭往腰上一纏，臉上還帶著紅潮；娜仁花撿起飛鏢，用布擦著上面的泥；拴住則去撿地上的槍。常林茂看著他們，忽然嘆了口氣，往正房走——這安穩(wěn)日子，看來是難得長久了?；锓坷锝o拴住留的燴菜還在冒熱氣，只是剛才那番動靜，讓菜香里都摻了些別的滋味，像多了層揮不去的硝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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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