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江南的雨絲，總是纏綿悱惻，像極了那一世的幽怨與溫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晚清煙雨迷蒙的杭州城，浙江巡撫府邸的高墻之內(nèi)，一場酒后的偶然，讓一個(gè)最卑微的靈魂，悄然孕育了新的生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通房丫鬟李氏，不過是這深宅大院里的一粒塵埃。她的存在，如同角落里無人注目的青苔，只有在被需要時(shí)，才會被匆匆一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夜，老爺譚鐘麟的酒意朦朧了她的命運(yùn)，卻未給她帶來任何憐憫。反而，因?yàn)椤氨粚櫺疫^”的身份，她成了眾矢之的。冷眼、克扣、嘲諷，像冬日里無處不在的寒風(fēng)，刺骨而無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挺著日漸隆起的腹部，依舊要穿梭于廳堂之間，端茶遞水，低眉順眼。唯有在夜深人靜，眾人酒足飯飽之后，她才能拖著疲憊的身子，就著殘羹冷炙，默默咀嚼著生活的苦澀。那些冷嘲熱諷，像針，一根根扎在她的心上，但她從不曾哭鬧，只是把所有期盼，都悄悄藏進(jìn)了眼底深處，像一盞在風(fēng)雨中搖曳卻始終不肯熄滅的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譚鐘麟的一場奇緣，讓這個(gè)出身卑微的孩子有了名字——譚延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幼年的他，不懂這高門大戶的規(guī)矩與森嚴(yán)，只記得那個(gè)總在他玩耍時(shí)，偷偷塞給他一小塊桂花糕的女人；在他夜里發(fā)熱時(shí)，默默守在門外，用一雙布滿老繭的手，一遍遍地擦拭他額頭的女人。她的眼神，像春日里第一縷融化的雪水，溫柔而清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當(dāng)他奶聲奶氣地喊她“娘”，總會被身旁的丫鬟厲聲喝止：“大夫人才是你娘！”那一聲喝斥，像一把鈍刀，割得他幼小的心生疼。七歲那年，他終于鼓起勇氣，攥著李氏洗得發(fā)白的衣角，怯怯地問：“我……我該叫你什么？”李氏沒有回答，只是含著淚，輕輕撫摸他的頭，聲音哽咽卻異常清晰：“好好讀書，有出息了，我才能坐下來吃一口熱飯?！蹦且豢?，他仿佛聽見母親心中無聲的吶喊，看見她眼底深藏的屈辱與期盼。這句話，像一顆滾燙的釘子，深深地釘進(jìn)了他的靈魂，讓他第一次懂得了母親的苦，也第一次明白了讀書的意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此，譚府的書房，夜夜燈火通明，像一顆不肯墜落的星。當(dāng)別的孩童在庭院里追逐嬉戲，他伏案苦讀，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是他與命運(yùn)抗?fàn)幍墓狞c(diǎn)。夜深人靜，李氏總會悄悄推門進(jìn)來，為他端上一杯熱茶，或默默地在一旁研墨。她不語，但她的存在，就是對他最大的安慰與鼓勵(lì)?；椟S的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像一座沉默的山，為他擋去所有風(fēng)雨。她知道，兒子的筆墨紙硯，是她此生掙得尊嚴(yán)的唯一希望；而譚延闿更清楚，自己肩上扛著的，是母親一輩子的期盼，是她用屈辱和血汗為他鋪就的一條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歲入私塾，六歲能成文，十幾歲中秀才，二十二歲中舉人，二十四歲中會元，殿試二甲第三十五名進(jìn)士及第——他一路披荊斬棘，用打破湖南兩百年科舉紀(jì)錄的成績，驚艷了世人，也照亮了母親黯淡的眼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慶功宴上，張燈結(jié)彩，高朋滿座，觥籌交錯(cuò)間，盡是溢美之詞。然而，在滿堂歡騰中，譚延闿的目光卻穿過人群，落在了那個(gè)最不起眼的角落：他的母親，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低著頭，被人呼來喝去，像一片飄零的落葉，無人知曉她是這位科舉奇才的生母。那一刻，他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無法呼吸。他深吸一口氣，穿過喧鬧的人群，走到父親面前，語氣溫柔卻堅(jiān)定，如同他多年來在書桌前研磨的墨，濃稠而執(zhí)著：“母親為我辛苦半生，今日，能否讓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下來吃頓飯？”譚鐘麟望著眼前這個(gè)光宗耀祖的兒子，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終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李氏愣在原地，手中的酒壺“咣當(dāng)”一聲滑落，摔得粉碎。她顫抖著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洶涌而出，像決堤的河。這一坐，她等了二十年，等了半生，終于等到了。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那個(gè)卑微的丫鬟，而是一位被兒子用榮耀加冕的將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命運(yùn)似乎總愛捉弄苦命人。1916年，已是湖南都督的譚延闿，在政務(wù)繁忙中接到母親病逝的噩耗。他連夜奔喪，風(fēng)塵仆仆，卻終究未能見上母親最后一面。這成了他畢生最大的遺憾，像一根刺，永遠(yuǎn)扎在他心上。出殯之日，陰沉的天空飄著細(xì)雨，仿佛也在為這位苦命的女人哭泣。族老們卻按舊規(guī)阻攔：“李氏出身卑微，靈柩只能走偏門?！弊T延闿氣得渾身發(fā)抖，手指緊緊攥住，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母親生前受盡委屈，死后怎能再受這等屈辱？他好言相勸，卻無果。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看見那個(gè)被眾人欺辱卻默默忍受的母親。他猛地?fù)涞乖谀赣H的棺材上，聲淚俱下，聲音嘶啞卻震耳欲聾：“來人吧！若我與娘同葬一棺，娘能走正門，那就埋吧！”全場嘩然，族老們面面相覷，既被這份決絕的孝心所震撼，又忌憚他如今的權(quán)勢。最終，他們默默地讓開了道路。當(dāng)靈柩緩緩穿過宗祠正門，譚延闿趴在棺槨上，放聲大喊，聲音穿透了雨幕，穿透了時(shí)空：“娘，您走大門了！咱終于走了一回譚家大門！”這一聲吶喊，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封建禮教的厚重烏云，為母親掙回了遲到半生的尊嚴(yá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都督，只是一個(gè)終于為母親爭了一口氣的兒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后歲月，譚延闿始終勤勉治學(xué)，專心政事。世人稱他“湖南才子第一人”，他卻總是淡然一笑，眼底深處，是母親溫柔而期盼的目光。他坦言：“我這一輩子讀書做官，不是為了顯貴，只是為了讓我娘能堂堂正正坐下來吃口熱飯?！?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句承諾，一生踐行。譚延闿用半生苦讀，換母親一餐熱飯；用決絕孝心，為母親掙得身后榮光。這份跨越歲月的母子深情，這份“為母爭尊”的赤子之心，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永遠(yuǎn)鐫刻在時(shí)光深處，熠熠生輝，溫暖著后世無數(shù)人的心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當(dāng)后人提及“孝子譚延闿”這個(gè)名字，仿佛仍能聽見那一聲穿越百年的吶喊，仍能看見那位母親，終于帶著笑，堂堂正正地，從正門，緩緩走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