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年齡，是小說作者用于表明人物生活閱歷，對社會生活的認識，從而顯示人物個性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中國古代的小說，無論是唐代傳奇、宋代話本，還是明清的擬話本、章回小說，在向讀者講述故事的時候，一般都會想方設法交代人物的年齡。介紹方式，往往是通過小說家（說書人）之口，往往在人物出場的同時，就點明人物的年齡。作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創(chuàng)始人魯迅，不僅繼承我國古代小說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并且在形式上和內容上都有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他的小說的人物年齡提示也是這樣，通觀魯迅的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在表現(xiàn)形式上極具多樣性創(chuàng)造性，各篇小說介紹人物年齡的方式并不重復：或只字不提惜墨如金，或反復提及潑墨如云，或間接交代或正面提示，或以人物心理顯示，或從人物對話中點明，甚或先介紹人物性格，再介紹人物的年齡。筆者認為，魯迅小說中的年齡設計與其人物形象塑造一樣，都蘊藉著豐富的社會內涵和審美價值，值得探究。</b></p> <p class="ql-block"><b> 一.人物年齡特征與性格歷史緊密相連</b></p><p class="ql-block"><b> 魯迅寫人物，總是盡力寫出人物的歷史背景社會關系，階級地位，寫出它與周圍環(huán)境的聯(lián)系和他的性格變化。而與這種性格變化密切相關的，則還有人物的年齡或年齡變化。發(fā)表于1918年《新青年》第5期的魯迅的開篇小說《狂人日記》，寫狂人的心理活動：“我不見月亮已是30余年”，只一句就點明了狂人的年齡。也點明了狂人的覺醒時間，拉開了主人公叛逆新路的序幕。從此以后，便開始了與黑暗的吃人的社會的奮力抗爭?！讹L波》中寫九斤老太的嘮叨：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生動地揭示了她的保守思想根深蒂固與生理年齡密切相關?！栋正傳》中寫阿Q的年齡僅有一筆。在《戀愛悲劇》這一章，作者“調侃＂道，誰知道他將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此處交代，看似閑筆，其實斷不可少，如果阿Q二十多歲。則絕無飄飄然之感，正是因為阿Q將近而立之年，卻不能成家立業(yè)，才會有斷子絕孫的危機，才導致向吳媽求愛不成，反遭人們唾棄的“悲?。?，繼而進城，開始了“由中興到末路＂的一段重要的人生歷程。</b></p><p class="ql-block"><b> 最能反映魯迅先生運用人物年齡表現(xiàn)人物思想的，是他寫于1919年4月的短篇《藥》。這篇小說當中有介紹人物，有的用年齡“20多歲”，代替人物姓名，有的是駝背五少爺，有的是花白胡子，還有一個暗線中的人物，也就是夏家的瑜兒—夏瑜。大家都知道夏瑜的原型是“秋瑾”。這個夏瑜在獄中說了一句讓眾茶客大驚失色的話：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這句響徹古鎮(zhèn)的“瘋話”，是由一個三十來歲的年青人心底里發(fā)出來的。小說并沒有點明夏瑜的年齡，因為讀者可以從英勇就義的32歲的巾幗英雄秋瑾形象中得到推定。從中也可以探尋到魯迅的創(chuàng)作心路發(fā)展。雖然夏瑜和狂人同屬一個年齡層次，但夏瑜的覺醒境界較之1918年4月覺醒的“狂人”已經有所突破，他不但看到了這個社會的“吃人”本質，更想到了要改變這個社會的體制。我們仿佛聽到了“國際歌”的旋律和沖決“黑屋子”的吶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b></p><p class="ql-block"><b> 魯迅的《故事新編》，所寫的都是古代神話和歷史故事。但也注意到了人物年齡與性格的關系。</b></p><p class="ql-block"><b> 《補天》的女蝸，沒有交代年齡，但是一開頭就開始寫她的夢。夢見的是粉紅色的天空中飄著許多條石綠色的浮云。光芒四射的太陽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巖中?！暗厣夏劬G”，連“不很換葉的松柏也顯得格外的嬌嫩”?！疤壹t和青白色的斗大的雜花在眼前還分明到遠處就可成為斑斕的煙靄了?！迸畫z“在這瑰麗的天地間走到海邊，全身的曲線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于是她不由得跪下一足，伸手舉起帶水的軟泥來。同時又羅捏幾回，便有了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東西在兩手里。在這里雖然沒有交代女媧的年齡，但是這些夢幻般色彩的描繪，分明就是一個青春時期多夢的時期。于是，女媧造人摶揑黃土，造出了“小東西”一一人類，爾后她在睡夢中被打斗聲中驚醒，她的后代共工氏與與顓頊氏——為爭奪帝位爆發(fā)戰(zhàn)爭，導致天柱不周山被撞倒。女媧出于對創(chuàng)造世界的愛護，開始煉五色石補天，最終力竭身亡。這里的女媧年齡，顯然是一個提供給人們自已以想象來加以思考，讀者可以從女媧活著來看世界，億萬斯年后，慘烈的人類戰(zhàn)爭依然沿續(xù)，生生滅滅依然在上演，爭奪霸權的戰(zhàn)爭依然存在，況且是更為廣闊更為慘烈地上演。</b></p><p class="ql-block"><b> 而《奔月》中的嫦娥，因為痛恨“整年就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面”，“烏鴉片肉的炸醬面”，除此以外，要么就是“一匹麻雀”，或者就是封豕長蛇，“放一碗湯”。丈夫羿面對野兔山雞都吃完了的窘境，只能不斷地去尋找獵物，最后竟然把農婦的黑母雞當作野雞射死了。這時，通過他和農婦的對話我們才知道了他的年齡。農婦大罵道：“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歲了唄?！倍嗟幕卮穑骸笆堑?，老太太，我去年就有45歲了?！本驮谶@一刻，有心的讀者才恍然大悟：古人說“三十而立”，而已經過了不惑之年的后羿，居然無法滿足妻子嫦娥的基本生活需求，英雄末路的尷尬，在這一刻盡顯。這樣介紹人物，諷刺意義不言自明。上古時期射下九個太陽、拯救人間的英雄，時過境遷，他的生活卻陷入困頓。這不就是二十世紀初知識分子“彷徨”的思想根基的真實寫照嗎？</b></p><p class="ql-block"><b> 《鑄劍》一文開頭，先揭示人物的性格。小說的開頭寫眉間尺夜間聽到了老鼠咬鍋蓋，心里發(fā)煩。接著寫他看見老鼠掉到水甕里，沿著水甕內壁團團轉圈子：一想到它夜夜咬家具，鬧得他不能安穩(wěn)睡覺，心里就暢快；但是后來看到它在水面上咻咻地急促喘氣，又覺得它可憐；老鼠在水里已經快要死了，他又把它夾出放在地面。又過了許多時，它似乎要站起來逃走，他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這時他的母親嘆息說：“一交子時，你就是16歲了，性情還是那樣不冷不熱的”，這種不冷不熱，恰恰是猶豫不決，行事不果斷的性格?！翱磥砟愕母赣H的仇是沒人報的了”。然后他聽母親講述父親怎樣被大王殺死的，“他煉就了雌雄寶劍，留下了雄劍要兒子給他報仇”。母親要求他從此要改變“優(yōu)柔的性情”，用這劍去報仇。小說的第一章最后寫道，“他知道已交子時，自己是上了16歲了”。在這里兩次點明人物年齡，為人物性格的發(fā)展做了鋪墊，這種不成熟的性格影響到眉間尺的行動，當他下決心替父親報仇，刺殺國王時，由于顧慮太多，以致暴露了行跡，不但毫無結果，反而陷入被追殺的境地。倘若不是黑色人幫忙，父仇難報。在這里，先展示人物性格再揭示人物年齡，這就和人物性格有機地融為一體，這</b><b style="font-size:18px;">與中國古代小說通常先介紹人物年齡再介紹人物性格是完全不同的。</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以年齡對比來揭示人物的命運</b></p><p class="ql-block"><b> 魯迅的小說刻畫人物的性格特點和精神世界，總是盡可能地探索人物的靈魂深處，但也沒有忽略時間與年齡的變化，在人物精神世界的烙印程度。讀過《故鄉(xiāng)》的人都不會忘記少年閏土的形象：“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提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地刺去”。機敏，充滿活力。但將近30年以后，中年閏土“卻被多子，饑荒，苛稅，兵，匪，紳”所苦，像個木偶人，失卻了活力。童年的閏土，勇敢機智，愉快活潑；中年的閏土，拘泥膽小，冷淡麻木。兩相對照，何等的鮮明。作者還寫道，閏土的女兒“五歲”都已管船只了。他的女兒與我的侄兒八歲的宏兒恰好又構成一副對照圖。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一代更比一代苦。這兩種年齡，縱橫比較，觸目驚心，令人深思。</b></p><p class="ql-block"><b> 《狂人日記》中寫道，狂人在夢中想啟發(fā)一個年紀“不過二十歲左右”的人，但卻遭到了斥責，“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這里，如果不交代人物的年齡，就容易與“大哥”混為同一個年齡段，而人物代表性就顯得模糊不清。交代其“二十多歲”，意在告訴人們，年輕人的頭腦都被愚弄到這步田地，他人還用說嗎？對照“狂人”與大哥的斗爭，“狂人”的失敗是必然的。</b></p><p class="ql-block"><b> 《孔乙己》中，寫小伙計（“我”）只有12歲，年齡雖小，不諳世事。卻也與短衣幫，掌柜的一起嘲笑孔一己。很明顯，作者是要通過這一組年齡層面做對比，表明小伙計這個年齡層次也有等級觀念，是用少年的心態(tài)來反映社會的冷酷，人物將來的命運。這難道不令人感到震驚嗎？</b></p><p class="ql-block"><b> 《離婚》中的愛姑是一個潑辣，倔強，富于反抗性的農村女子。丈夫何秀才的背叛是愛姑婚姻破裂的直接原因，何秀才在外面有了外遇，還編造謊言誣陷愛姑，試圖擺脫這段婚姻。面對丈夫的背叛，愛姑雖然憤怒，但也無力回天。她試圖通過七大人來挽回婚姻，但最終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徒勞。我們通過愛姑的心理活動和訴說，可以了解到婚姻歷程：她“從十五歲”出嫁做媳婦，因不能忍受丈夫的欺凌和公婆的壓迫，和夫家鬧了整三年。當她回到娘家準備和夫家再大鬧一場的時候，然而，就在見到威嚴的和知縣換過帖子的七大人的短暫時間?！胺路鹗ё愕粼谒镆话恪?，明明覺得其他人袒護“老畜生”“小畜生”，最終還是屈服了，無可奈何的地同意離婚。這里有一組對比，意在告訴人們，年輕勢單力薄的只有18歲的愛姑怎能與根深蒂固的封建勢力匹敵呢？</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反復渲染人物年齡，以揭示人物個性和命運</b></p><p class="ql-block"><b> 《風波》中的九斤老太，三次重復“我活到79歲了，活夠了……”揭示了人物思想保守中的性格。</b></p><p class="ql-block"><b> 《故鄉(xiāng)》中多次提及“二十余年”“二十年來”等時間副詞，強調時光的流逝，反映了閏土的精神變化。</b></p><p class="ql-block"><b> 最詳盡介紹人物年齡的是《祝福》中的祥林嫂。作者將祥林嫂的年齡與肖像緊密結合。初到魯鎮(zhèn)，祥林嫂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都還是紅的”。被賣改嫁以后，“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又過了兩個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三十歲左右的祥林嫂“兩頰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著一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臨死前是“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只有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在這里，小說的每一個情節(jié)，都交代了人物的年齡或者時間的進程，揭示了與人物年歲極不相稱的精神狀態(tài)。每一個年齡段都表明她受到了精神打擊和折磨，每一個有關時間的記敘，諸如三個半月的工錢被婆婆拿走，五年積蓄捐了門檻等等，都飽含了主人公的無限辛酸。年齡介紹深深烙下了主人公精神上的累累傷痛，對吃人的封建禮教和封建迷信作了有力的抨擊。一句“全不像四十歲上下的人”寄予了作者對祥林嫂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也是對她在這個年齡段就被剝奪了生存權的黑暗社會的憤怒控訴。這樣的表現(xiàn)方式，在魯迅以前的中國歷代小說是從未有過的。</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四.人物年齡介紹與作品風格和諧統(tǒng)一</b></p><p class="ql-block"><b> 魯迅作品中對人物年齡的介紹和設計，也反映出作者的匠心獨運。巜狂人日記》第一章寫狂人“我不見月亮已經是三十余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的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這樣介紹人物的年齡既與狂人的心理特點相符合，也與日記體的形式和諧合拍，顯得極為的自然。提到阿Q的年紀，魯迅說“以我的意見以為阿Q該是三十歲左右，樣子平平常?！?。（《且介亭雜文》）那么在小說中，作者為什么不用三十歲而用帶文言的“而立之年”呢？這是跟《阿Q正傳》全篇的諷刺、幽默的風格是統(tǒng)一的。如果用已經“三十歲的阿Q”來介紹就顯得生硬，也和全篇語言色彩不合拍。巜祝?！分惺峭ㄟ^一個有進步思想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來敘述故事，語言色彩顯得沉郁憤懣，從祥林嫂初到魯鎮(zhèn)大約二十六七，到“我”最后一次路遇所見祥林嫂“全不像四十上下”，這種書面語體的風格也與“我”的身份個性思想感情相一致。</b></p><p class="ql-block"><b> 還有一些小說，并無人物年齡介紹。如《在酒樓上》《傷逝》《藥》《孔乙己》巜一件小事》等。但讀者可以通過人物的行動語言體會其年齡層次：你可以通過呂緯甫敘述阿順與阿昭兩姐妹的情形，想象順姑的年輕與隱瞞病情無力抗爭的不幸；你可以通過涓生的沉痛回憶，去理解子君與涓生初戀時，只有年輕人才有的勇敢堅決；你可以通過對華大媽頭發(fā)“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眼睛都已老花多年”，去推測華老栓也年屆知命的愚昧，而嘆息年少的小栓的不幸。此外，《藥》中的二十多歲，花白胡子，老栓等，構成了不同年齡段的群愚圖?！犊滓患骸肥峭ㄟ^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觀察世界的，因而寫孔乙己并未介紹年齡，但小說突出了孔乙己有一部亂蓬蓬的花白胡子，既突出他生活上的雜亂無章，缺乏自理能力，也隱約暗示了他的年齡，這也符合一個少年人的觀察習慣。《一件小事》主要反映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敢于對自己做無情地鞭撻和反省，作品中唯一點明的時間是民國六年冬，“我”因為生計雇了一輛人力車，結果車夫跑得快，車把撞了一位老女人。車夫勇于承擔責任，坐車的“我”卻怪他多管閑事。心底里認為老人是敲詐（當代人說是“碰瓷”）。事實證明老人的確是被撞倒的。事后“我”嚴厲地解剖自己，贊美了車夫的高尚品質，而感到自己的渺小。在這里年齡介紹已經失去了意義，因為“我”不僅是一個中年人，也可以是一個年輕人或者中老年人，或許這正是作者想要強調的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在“五四”運動以后，新舊思想的沖突受到了震動的普遍性。這些作品，作者沒有刻意介紹人物的年齡，卻并不損害人物形象的清晰性。如果硬要加上一筆或者幾筆來介紹人物年齡，都會顯得突兀，有“增之一分太過之嫌”，從而破壞了作品自然樸素的整體風格。</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