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翻開在西藏維穩(wěn)時用過的筆記本，紙頁已經(jīng)泛黃，邊角卷曲如老人干枯的手指。本子里夾著幾頁小學(xué)生用的田字格紙，上面歪歪扭扭地爬滿了漢字和拼音，間或貼著幾張卡通貼紙——變形金剛、奧特曼之類。那是兒子啟蒙時寫給我的"信"，說是信，不過是幾個漢字夾著拼音的"爸爸平安""我想你"之類。如今，那個用鉛筆頭在田字格里掙扎的少年，已然成了深圳IT行業(yè)里一名面無表情的職業(yè)者，每日與代碼為伍，西裝革履地出入玻璃大廈。歲月無聲，卻將一切沖刷得面目全非。</p><p class="ql-block">西藏的筆記本是牛皮色硬皮封面，印著"學(xué)習(xí)筆記"四個燙金大字，已經(jīng)有些剝落了。那時我駐扎在拉薩，時間比較充足，每隔幾日就要記上一筆：某次執(zhí)行任務(wù)情況，某寺廟醫(yī)療巡診，甲流管理情況分析……字跡潦草，多是匆匆寫就。本子中間卻突兀地夾著這些孩童的涂鴉，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想來是當(dāng)年收到家書后，隨手夾入本中，久而久之竟忘了取出。</p> <p class="ql-block">兒子的第一封"信"是用鉛筆寫的，"zai qu人民"幾個拼音字母寫得極大，占了半頁紙，下面的漢字"平安"反而小得可憐，且"安"字少了頂上的寶蓋頭，成了光禿禿的"女"字。我仿佛看見那個小腦袋趴在餐桌上，舌尖抵著上唇，一筆一畫地認(rèn)真描摹，寫錯了就用橡皮擦去，留下紙上一片毛茸茸的灰色痕跡。妻子電話中說，兒子聽說西藏和災(zāi)區(qū)很危險，非要給我寫信，不會寫的字就用拼音代替。那些歪斜的字母，是他全部的憂慮與思念。</p><p class="ql-block">貼紙貼在信的空白處。奧特曼的金色徽章、變形金剛的標(biāo)志，還有幾個說不清是什么的卡通形象，都貼在不同的地方，擠在信紙的邊角。因為"奧特曼是保護地球的英雄，可以保護爸爸"。幼稚的邏輯里藏著怎樣赤誠的心意。如今這些貼紙早已和泛黃的信紙緊密粘貼在一起，如同記憶中那些鮮活的畫面，永遠(yuǎn)定格在時光的塵埃里。</p> <p class="ql-block">西藏的天空是極藍的，藍得刺眼。我常常站在拉薩火車站的廣場上，望著遠(yuǎn)處連綿的雪山，手里捏著這些皺巴巴的信紙。高原的風(fēng)很大，必須用力按住紙角，否則轉(zhuǎn)眼就會被吹走。那時覺得，這風(fēng)若是能吹到幾千里外的家鄉(xiāng)該多好，讓兒子也知道，爸爸在很遠(yuǎn)的地方想著他。而今深圳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目的光，兒子的辦公室在二十八層，他說從那里可以看見香港。我們視頻時，他的背景總是一成不變的電腦屏幕和半杯冷掉的咖啡。</p><p class="ql-block">兒子是什么時候長大的？記憶中還是那個為我貼"平安貼"的小男孩，轉(zhuǎn)眼就已西裝革履地站在我面前，高過我一個半人頭。他的成長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又仿佛從未發(fā)生過。那些田字格紙上的稚嫩筆跡，與現(xiàn)在他微信里簡短克制的"好的""知道了"形成鮮明對比。他的漢字已經(jīng)知道的很多，卻很少再寫了；他精通二進制語言，卻不再用拼音代替不會寫的字；他年薪尚可，卻再不會貼奧特曼貼紙給任何人。</p><p class="ql-block">筆記本中有一頁記著一次突發(fā)事件的處理過程，字跡尤其潦草，可見當(dāng)時情勢緊張。而在這一頁的背面，不知何時被兒子用蠟筆畫了幾朵小花，顏色已經(jīng)黯淡。這顯然是他來甘南探親時偷偷畫的。那時他幾歲？五歲還是六歲？記憶已經(jīng)模糊。只記得他穿著小小的迷彩服，在營區(qū)里跑來跑去的、還有就是在白龍江源頭騎在虎穴仙女背上的畫面，而那些畫面，在記憶中泛著柔光，如同老照片的色調(diào)。</p> <p class="ql-block">如今他穿著筆挺的襯衫，坐在明亮的辦公室里，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編寫著我完全看不懂的程序。他的世界充滿了抽象的邏輯和算法，與我當(dāng)年在高原上面對的具象危險截然不同，更與我在消毒水的工作環(huán)境中工作的場景不一樣。我們之間，隔著的不僅是年齡，還有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與職業(yè)。他的童年記憶里，我是那個總不在家的父親；而我的記憶里，他是那個在信紙上笨拙表達愛意的小男孩。我們各自珍藏的版本，竟如此不同。</p><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給西安搬一些家用的東西，翻出一個袋子，里面全是兒子的東西：出生醫(yī)學(xué)證明、幼兒園的畢業(yè)證……但凡他的東西，我竟都保存了下來。紙片已經(jīng)發(fā)黃，鉛筆字跡也淡了許多，需要仔細(xì)辨認(rèn)。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信紙上都有水漬暈開的痕跡。那可能是我在高原的夜晚，就著昏黃的燈光讀家書時落下的淚。當(dāng)時自以為堅強，原來早已在無人處潰不成軍。</p><p class="ql-block">兒子回家時，我總想給他看。但又怕被他輕描淡寫的扔掉，所以，還是我保存吧。</p><p class="ql-block">有一次他突然說：“爸，那時候我們真怕你不回來了?！痹捯怀隹冢覀兌笺蹲×?。這么多年，這是我們第一次直面當(dāng)年的恐懼。他記得的比我想象的多得多——記得新聞里關(guān)于西藏的報道，記得母親深夜的啜泣，記得我每次離家時他看到軍車一排排的興奮與不安。那些我以為保護得很好的事情，原來他都知曉。他的童年并非我以為的那樣無憂無慮，而是充滿了對失去的擔(dān)心。而他表達的方式，就是一遍遍寫下"平安"，貼滿英雄貼紙，仿佛這樣就能確保我的安全。</p> <p class="ql-block">兒子的成長也免不了父親的責(zé)罰，父子間也會有些許隔閡，但當(dāng)他看到我對他的東西保存的如此完好時，突然紅了眼眶。原來在他努力記住我的同時，我也在記錄著他每一個微小的成長。那些我以為遺忘在歲月長河中的細(xì)節(jié)，都安靜地躺在這本泛黃的筆記本里，等待著重見天日的時刻。</p><p class="ql-block">我們有時聊聊過去時會突然卡住，各自沉默在回憶里。窗外是深圳永遠(yuǎn)繁忙的車流，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在這個光鮮亮麗的現(xiàn)代都市里，我們小心翼翼地回憶過去，如同捧著易碎的珍寶。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褪色的貼紙、幼稚的涂鴉，是我們共同走過的歲月留下的痕跡，是愛的證據(jù)。</p><p class="ql-block">兒子上大學(xué)時，把錄取后我們一家照的全家福照片帶走了，或許在困難時、孤獨時因這張照片給他力量與慰藉。我突然想起西藏的藍天白云下，那個讀著家書的年輕父親。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會對那時的自己說什么？也許是：多回家看看，多寫幾封信，多保存一些記憶。因為總有一天，那個寫信的孩子會長大，而你會老去，只剩下這些發(fā)黃的紙片，證明那些愛曾經(jīng)存在過。</p> <p class="ql-block">歲月無聲，卻最殘酷。它帶走了孩子的稚嫩，帶走了父親的青春，卻留下了這些紙片，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刺痛我們的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