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br> 沿喧囂的貿(mào)易街往南走，至老三樓對面，有一處孤獨的門市，叫珍稀石間。顧名思義，與石頭有關(guān)。<br> 門廳狹長，一桌一椅之外，只放了一架古箏，有位少女身著漢服在練習(xí)彈琴。再往里，七八只橘紅色的櫸木展柜倚墻而立，射燈柔和而又凝重，鎖住一塊塊光怪陸離的石頭。<br> 石頭表面光滑細膩，木質(zhì)紋理清晰透氣，大自然氣息觸手可及。<br> 兩億年前，霍林河流域陽光明媚，雨水荼蘼，草原上植被繁茂，披毛犀，猛犸象在森林的庇護下自由自在地棲息。天有不測風(fēng)云，大自然總會以某種意想不到的形式打破原有的安靜。草原被顛覆了，巨大的油松，鉆天櫸和各種各樣的漆樹、柏樹被深深地埋葬在地層深處，陪伴它們的是積攢了千百萬年的落葉和腐殖土。<br> 雪花一片片落下來，又一片片融化，經(jīng)歷四次冰川侵襲，埋藏在地層深處的動植物發(fā)生了強烈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和革命性的物理轉(zhuǎn)變。大部分植物在高壓下變成了煤，而少數(shù)個性倔強的樹木則硅化成比石頭還要堅硬的玉。<br> 在被壓縮的時間和空間里，石頭有了生命，有了情緒，有了性別和文化屬性。我并非妄言，石頭的確是有文化屬性的，他的文化屬性蘊藏在它的每一圈年輪里。不信？你在每一個橫截面上都能嗅到石質(zhì)骨骼里釋放出來的浪漫與詩意。<br> 我見過一整棵油松變成的硅化木，它已經(jīng)斷成七節(jié)，被胡亂地堆放在一家企業(yè)的院子里，我仔細測量過它的胸徑，最粗的一端超過兩米，最細的一頭也超過80公分。我撫摸橫截面上的年輪，如水波，如日冕衍射的光環(huán)，如凝固的銀河系，也像我們的指紋，一圈一圈，拿捏著我們的人生。<br> 我曾試想集資建一處地質(zhì)博物館，讓這些巨大的植物化石重新屹立在陽光下，呼吸自由的空氣?？蛇@想法太骨感，沒有人愿意為這段逝去的歷史買單。<br> 眼前的樹化玉與眾不同，它明麗通透的木質(zhì)紋理上赫然呈現(xiàn)幾個鉛筆頭大小的孔洞。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7個，這使它看起來更像一只拋了光的陶塤。<br> 據(jù)珍惜石間主人劉曉偉介紹，這塊石頭來自南露天礦二采區(qū)，當(dāng)時與兩米厚的褐煤并生在一起，這些孔洞并非人工鉆成，而是毛毛蟲的曠世杰作。<br> 真是神奇??！一只小小的毛蟲，用牙齒在木質(zhì)纖維上建造的一個個家園，經(jīng)歷山崩地裂?？菔癄€的歷史變遷，竟然如此完整地被保存下來。<br> 時間是最好的催化劑，無論是高大魁梧的猛犸象還是柔弱無骨的小小昆蟲，在漫長而又巨大的壓力之下，總有幾只會發(fā)生美麗的窯變。如果毛毛蟲有幸變成美麗的化石，身價會翻十倍。有的干脆以條論價，每條毛毛蟲最高時超過10萬元。 <br> 以一個收藏家的角度，給一塊石頭定價無論多高都無可厚非，畢竟，煤礦本身就是埋藏在草原深處的巨大寶藏，分布在煤層深處的這些樹化玉，則是鑲嵌在王冠上的一顆顆鉆石，是寶中之寶，它的人文價值和科考價值是無法用經(jīng)濟學(xué)方法去衡量的。<br> <br data-filtered="filtered"> 二 <br> 兩億年有多久？想想都會崩潰?？墒沁@兩億年前的信使正在對你傾吐著心里的秘密。高壓，密閉，黑暗，漫長的等待，如同困厄之中的美猴王，在五指山下，苦苦等待一位有緣人來揭開封印。<br> 巨大的漂礫被洪水裹挾翻山越澗，大自然每時每刻都在展示水滴石穿的特異功能。劉曉偉小心翼翼地從冰川遺跡上走下來，他彎下腰，在一個半月形的沙坑里仔細翻撿。沙坑里的水剛被熾熱的太陽蒸發(fā)干凈，他不會放過每一塊兒石頭，也不會漏下每一抔稀泥，他記不清他是第十幾次來到這個地方，令他欣慰的是，每次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br> 記得，有一年冬天，他的汽車陷進雪窩里，一天一夜，他只身面對白毛風(fēng)的威脅。他把備胎點燃了，在熊熊的火光里，他開始反思自己對石頭的執(zhí)著?？墒?，當(dāng)另一位奇石愛好者駕駛越野車前來救援的時候，他立刻把危險和恐懼全部拋到腦后了。<br> 那一次，在車輪卷起的雪霧里，劉曉偉發(fā)現(xiàn)一塊奇怪的石頭。這塊石頭底部粗糙渾圓，頂端扁寬且尖利。劉曉偉驚聲尖叫起來，根據(jù)書本上的知識，這不是普通的石頭，而是原始人打造的勞動工具——石斧！<br> 與此同時，他的好朋友也有所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石頭薄片，它的特殊之處是，薄片的頂部刻有一排均勻而且細密的齒印。后來分析，這個薄石片，應(yīng)該是用來給即將燒制的陶器刮出有規(guī)律的花紋的。<br> 兩件石器的發(fā)現(xiàn)，說明霍林河流域自古就是人類生存的樂園。這讓劉曉偉的心臟狂跳不止，他的眼睛里閃爍出激動的淚花。多年以后，他無數(shù)次回味這次意外的發(fā)現(xiàn)，都會因為激動與幸福而淚流滿面。當(dāng)天，他和朋友揮動鐵鍬，把方圓五十米內(nèi)的積雪全都鏟開，手腳并用篩選一遍，一共發(fā)掘出大大小小規(guī)格不同的石制打磨器57件，陶盆、陶碗和辨不清楚用途的粗陶碎片若干件。（劉曉偉曾經(jīng)給自治區(qū)文物局打電話，希望系統(tǒng)發(fā)掘這些重要的文化遺址，文物局推給地方文物管理所。而霍市文物管理所形同虛設(shè)，根本就沒有派人發(fā)掘。草原深處的沙丘隨風(fēng)飄移，如果不及時撿出裸露在地表的文物，一場大風(fēng)過后，便什么都看不見了。）<br> 霍林河流域有人類文明記錄的歷史不過兩千年，肅慎，東胡，烏桓，鮮卑，匈奴，契丹，蒙古，一脈相承。而實際上，近兩萬年來，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類一直沒有中斷。他們用石頭襲擊野獸，用石頭砸開堅果，用石頭鉆開骨骼，用石頭在巖石上刻出符號和圖案，刻出信仰與文化。<br> 要知道，所有佛像頭頂?shù)墓猸h(huán)都不是與生俱來的，就像那些樹的化石，要經(jīng)歷高溫高壓，要經(jīng)歷黑暗與孤獨，要經(jīng)過砂輪切割和鉆頭的打磨，最后才能修成正果。<br> 狂風(fēng)犁開一道道沙梁，每一把黃沙都能嗅出遠古的文明的氣息，可是，這一次，劉曉偉在熟悉的氣味中摸索半天，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但是，他不會氣餒，生活就是如此，眼前的路走不通了，換一條就是，草原上不愁沒有路，哪一條都會通向一個金光閃閃的沙坑。就像人類的祖先，他們一直在草原上苦苦尋找，他們在尋找一次霹靂帶給他們的與火有關(guān)的意外驚喜，他們在苦苦尋找，尋找泥盆掉進火堆而涅槃成瓷的那次偶然。 三<br> 墨綠色的茗葉在玻璃杯里盡情舒展，一抹靈動的琴音伴隨著濃郁的茶香在展廳里緩緩流動。這是來自江南的饋贈，太平猴魁，很符合眼前這盛世嘉年。<br> 劉曉偉眼前的世界并不太平，他的前后左右全是箭鏃！曜石的，石英石的，鋯石的，瑪瑙石的，燧石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門。<br> 有一段時間，劉曉偉開始懷疑這些箭簇的用途。這些箭鏃的原材料堅硬而且稀缺，制作起來費工費力，單純狩獵有必要如此浪費精力嗎？如果為了保護自己的領(lǐng)地不受侵略，把如此精美的藝術(shù)品射進敵人的胸膛則更加令人難以接受。<br> 劉曉偉認(rèn)為，這成千上萬的石質(zhì)箭簇，更應(yīng)該被穿成項鏈，掛在少女的胸前，大家圍著篝火，手拉手，載歌載舞。石器時代的主題是浪漫，是溫馨，天下紛爭的血雨腥風(fēng)離他們還相當(dāng)遙遠。<br> 是的，石器時代長達兩萬年之久，雖然人們并不刻意追求慢節(jié)奏，那近乎凝滯的生活讓人根本感覺不到時間在流動。但是，人的思想不會停滯，就像櫥柜里這枚青銅箭鏃，早晚會穿透頑石雕刻的壁壘，進入封建社會的鼎盛與奢靡。<br> 青銅箭鏃一寸多長，三棱錐體頂端鋒刃部分已經(jīng)銹蝕，側(cè)面隱約可見菱形的幾何紋飾，像一道道連綴在一起的柵欄。這是紂王與妲己傷心的淚痕？還是周幽王在長城腳下噴灑的最后一抹血污？隔著上千年的歷史時空，箭鏃上的血腥味依然很濃。<br> 劉曉偉以為，契丹勇士挽弓射雁用的弓箭就是普通的弓箭，直到他在遼上京博物館里看見一幅遼代壁畫，畫面上的契丹貴族挽弓射向一群大雁，他們射出去的箭桿后邊拖著一根長長的繩子。原來，古人非常聰明，他們知道，點對點射擊的成功概率畢竟很低，在箭桿后邊拴根繩子，只要往大雁飛行的隊伍上空一射，總會有一只翅膀會被繩索纏住。<br> 導(dǎo)彈擊落飛機也并非直接與飛機相撞，而是在飛機附近爆炸，這一原理與契丹貴族射雁異曲同工。<br> 有一次，在譽州城外露營，劉曉偉在草叢里撿拾起一枚特殊的箭簇。這枚箭鏃尾翼有一個小小的倒刺，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箭簇側(cè)方有一個狹長的孔洞，輕輕吹氣，有輕微的哨音響起。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渾身激靈，并且倒吸一口冷氣。他想起冒頓單于響鏑弒父的典故，他感覺胸口一陣陣刺痛，如同被一支狼牙箭狠狠地咬了一口。<br> 此后，劉小偉無數(shù)次在野外露營，他再也沒有被一支箭鏃硌醒，但是他常半夜起來，一個人發(fā)呆。 <br> 銀河，像一枚鏤空的指紋，被誰輕輕按在天際？銀河，像一棵蒼老的古松，誰也數(shù)不清它的年輪；銀河，像時間的靶心，吸引著所有的生命與物質(zhì)向它飛奔。<br> 那遙遠的太空深處，可曾有刀槍劍戟、血雨腥風(fēng)？<br> 與一只猛犸象牙化石相比，人類文明作用于地球?qū)嵲诙虝?。與大自然滄海桑田瞬息萬變相比，屬于我們的時間并不寬裕，回想那些金戈鐵馬，回想那些流血犧牲，是否不應(yīng)該發(fā)生？為啥不安安靜靜地仔仔細細地享受大自然的恩賜呢？這個世界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只要你咽下這口氣，你的肉身和骨頭就開始腐敗，最后化成一堆微量元素。我們變成化石的概率比彗星撞地球還要渺茫，我們絕無可能在另一個世界再活一次。<br>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古箏左側(cè)的櫥窗里陳列著一把短刀，木制的刀鞘已經(jīng)幻化成歷史深處的一縷煙塵，只剩一根銹跡斑斑的骨架，頑強地守護著懷里的刀刃。而整條刀片，已被銹蝕得薄如紙翼，吹彈可破。</p><p class="ql-block"> 短刀出土的地點，是金界壕附近的一處古堡。金界壕是金國與蒙古的界壕，每隔十里建有一處方形的古堡，面積不大，用來屯兵和儲藏戰(zhàn)備物資。這把短刀應(yīng)該是戍邊的將士遺留，佩戴短刀的人應(yīng)該是位將軍?？墒窃谖铱磥?，這把短刀更應(yīng)該屬于一位騎馬的漢子。他剛剛參加完部落的活動，比如那達慕，那一定是個水草豐美的夏天，他在博克比賽上取得了優(yōu)異的成績，順便約會心上人，兩個人在夕陽之下縱馬狂奔，一不小心，他遺失了這把短刀。你看，這虛懷若谷的刀鞘里還能聞見手把肉的余香呢。</p><p class="ql-block"> 和平，是布衣百姓最普世的期盼。一把精致的蒙古刀，只有作為餐具的時候才是最美麗的。</p><p class="ql-block"> 指尖劃過如水的琴弦，億萬年前的宇宙之音如流云般四處飄散。瑟瑟的秋風(fēng)，汩汩的泉水，飛濺的瀑布，恐龍的怒吼，狂風(fēng)暴雨，天崩地裂，戰(zhàn)馬嘶鳴，刀光劍影，連改朝換代也變成具體而微的聲音，從少女的指尖奔突而下。</p><p class="ql-block"> 琴聲飄過一圈圈凝固的年輪，飄過那些古老的烽燧和殘破的古堡，飄過一把把生銹的彎刀和帶血的響鏑，像一部落滿灰塵的留聲機，悠悠地向我們訴說時間深處那些被雪藏的秘密。</p><p class="ql-block"> 一縷茶香飄然而起，霍林河水或急或舒，或深或淺，婷婷裊裊，澤沛千里。額爾，云收雨霽，四野無聲，少女手壓琴案，微微一笑，晴眸過處，月明風(fēng)靜，海晏河清。</p><p class="ql-block"> 須臾，少女如飛天飄然離去，室內(nèi)只剩一縷茶香，在石頭的世界里徘徊流轉(zhuǎn)，經(jīng)久不息……</p><p class="ql-block">——發(fā)表于《通遼日報》副刊</p> 作者簡介：盧國強，男。1969年生人，漢族。現(xiàn)在霍林郭勒市經(jīng)商。2013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內(nèi)蒙古日報》《通遼日報》《海外文摘》《四川文學(xué)》《草原》《廈門文學(xué)》《駿馬》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100余篇。2014年就讀于內(nèi)蒙古大學(xué)第六屆文研班，同年獲得內(nèi)蒙古2014年十大文學(xué)新秀稱號。2015年加入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2017年獲得通遼市首屆“科爾沁文化政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