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是在一個陰天的午后，動了去尋訪這條河的念頭。墻頭的地圖上，它只是一道纖弱得幾近省略的藍線，自呂梁山南端的金剛嶺腳下羞怯探身，向北遲疑蜿蜒，最終溫順匯入稍粗些的昕水。它太微小了，恰似史書頁腳不慎滴落的一滴墨跡。然而“義亭河”三字，卻帶著古銅般的溫潤與執(zhí)拗，在心頭盤桓不去。一個“義”字，一個“亭”字，皆是中國文人筋骨里最熟悉也最覺沉重的字眼，組合在一起，不似河名，反倒像一樁古老鄭重的承諾，或是一處精神上的遺址。于是我決意前往，不為考察，只為赴一場渺遠無約的會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車停在大寧縣城南的大橋邊。仰望周圍群山，底部是灰褐沉默的砂石，之上覆著百米厚的黃土，層層疊疊，宛如亙古無人翻動的書卷。橋畔之下，兩河靜靜交匯，滋養(yǎng)出一片潤澤濕地。水汽與泥土交融的清新甜香漫入鼻腔，此情此景，我知這里正是義亭河注入昕水的河口。</p> <p class="ql-block"> 它從容臥在兩岸黃土山塬的臂彎里，水色清淺如碧，映著天光云影，流速安詳?shù)媒鯌n郁。河床不算寬闊，有些地段一步便可跨越。水聲是極細微的潺潺，須屏息凝神方能聽清——那聲音不似叩擊，反倒像撫摸，以無數(shù)柔韌的手指，千萬年來耐心摩挲著晉南這方堅硬的土地。我沿河岸徐行，腳下是細軟沙土與圓潤卵石。岸邊水草長勢豐茂，一叢簇綠得鮮潤欲滴，幾只白鷺單足立在淺渚，頭頸輕探，姿態(tài)里透著不涉世事的安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桑峨村的南山，曾有人為紀念劉備、關羽、張飛的義薄云天建過一座“義亭”。鄉(xiāng)人此舉，無疑是想在這片物產豐饒的川谷間，傳承發(fā)揚忠義精神。如今這座亭臺早已無跡可尋，連一塊礎石也無從覓得，但它定然曾屹立于河畔某方高地。它不為崇拜武術，不為歌功頌德，只是鄉(xiāng)人對“義”最樸素的追求——那是根植于血液與鄉(xiāng)土情感中的認同與緬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駐足凝望脈脈流水，心頭忽然涌起一股悲壯。歷史的風沙太過猛烈，輕易便能將磚石亭臺磨蝕殆盡，卻磨不掉一個名字，以及名字里蘊藏的精神。這條河，因此不只是一道自然水脈，更是流淌的活態(tài)記憶，是民間對歷史最真誠的評判。</p> <p class="ql-block"> 義亭河不語，依舊緩緩北流。它將驚心動魄的過往盡數(shù)沉淀河底，化作今日的澄澈安寧。這該是大文明方能涵養(yǎng)的氣度——不執(zhí)著于碑刻，不依賴于廟堂，只將最珍貴的情感與價值，托付給一條最平凡的河。由此，河畔每一個村落、河上每一座弓背石橋，都成了這文明的注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這份靜謐溫順，愈發(fā)引我向縹緲的歷史深處探尋。吉縣人喚它東川河，大寧人卻親切叫著它的乳名“義亭河”，這樸素稱謂里，藏著一段跨越千年的縣域遷徙史，一頭系著吉縣縣底村的舊治殘痕，一頭連著大寧故縣的新生煙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河水流經吉縣屯里鎮(zhèn)縣底村時，腳步便不自覺放緩。這片被呂梁余脈溫柔環(huán)抱的開闊地，正是北周保定元年（561年）大寧縣初立的治所。村中的“衙圪跶”早已沒了當年縣衙規(guī)制，唯有田壟間偶爾裸露的磚瓦殘片，還殘留著夯土圍墻的余溫；“牢圪跶”的地名流傳至今，讓人遙想當年監(jiān)牢的森嚴，而鄉(xiāng)里糧站大院的舊址，曾是城里西明寺的殿宇，晨鐘暮鼓曾與河聲相伴了多少春秋。</p> <p class="ql-block"> 彼時的大寧，初立于北齊與北周的對峙之間，縣底村作為一方治所，依東川河的水源滋養(yǎng)，撐起了“大定安寧”的初始愿景。河水灌溉田疇，見證官吏升堂、百姓耕作的日常，將行政建制的種子悄悄埋進呂梁山脈的沃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隋開皇二十年（600年），一場關乎縣域命運的遷徙在河聲中啟程。大寧縣治告別經營三十九年的縣底村，沿義亭河北上，遷至北周宇文盛整修的原北齊重鎮(zhèn)浮圖鎮(zhèn)——如今的大寧縣城。這場遷徙并非偶然：浮圖鎮(zhèn)依山傍水，既是軍事要沖，又得昕水、義亭兩河之利，更適合承載縣域發(fā)展的新使命?？h治遷走了，縣底村的名字卻永遠定格了那段歷史，“縣底”二字，成了時光深處最堅定的回響，提醒著人們這里曾是一方縣域的根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義亭河始終是這場遷徙最沉默也最堅定的陪伴者。它載著糧草輜重，也載著百姓期許，將縣底村的行政記憶、生活習俗一路向北傳遞到大寧故縣。當新縣衙在浮圖鎮(zhèn)拔地而起，當市井煙火在河畔重新升騰，這條陪伴縣域重生的河流便成了歷史的見證者。義亭河，承載著對滋養(yǎng)之恩的感戴，銘記著縣域變遷的足跡，更寄托著“大寧”之名里“大定安寧”的愿景。河水流過川莊村的酒工坊，流過古槐掩映的村落，將吉縣的人文印記與大寧的地域特質，悄然融于潺潺水聲。</p> <p class="ql-block"> 歲月流轉，縣治的圍墻拆了又建，行政區(qū)劃的邊界變了又變，唯有義亭河的水流始終未改。它記得縣底村西明寺的晨鐘，記得浮圖鎮(zhèn)初建時的夯歌，記得大寧人在河邊耕作、浣洗、祭祀的身影。清朝光緒年間，大寧境內仍有“義亭里”的建制，這名字如隱秘線索，將河流古稱與縣域傳承緊緊相連；而散落在河兩岸的村落，無論是吉縣的桑峨、窯渠，還是大寧的川莊、三多，都在河流滋養(yǎng)中，延續(xù)著相似的生活節(jié)律與文化基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如今再到縣底村，“衙圪跶”的田壟里長出了金黃谷物，“牢圪跶”的遺址上開滿了野花，唯有河流依舊，帶著千年記憶緩緩北流。大寧故縣的街巷里，河畔水聲與市井喧囂交織，當年遷徙先民的后代，早已將這條河視作生命的一部分。岸邊老人仍會念叨：“這河，從老縣流過來，帶著老縣的土味。”</p> <p class="ql-block"> 其實河流從未因縣界而割裂?！俺榈稊嗨鳎嶙呖h城它也流”，它是流動的史卷，記錄著縣域從吉縣縣底到大寧故縣的遷徙軌跡；它是無形的紐帶，將兩地的人文脈絡、歷史記憶緊緊纏繞。義亭河也罷，東川河也好，南河也罷，名字的更迭不過是時光的批注，而流淌在河水中的，是呂梁山區(qū)先民對安寧家園的追求，是行政建制與自然山水的和諧共生，是跨越千年依然鮮活的縣域根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河聲不息，縣脈綿延。當暮色降臨，義亭河的水波倒映著兩岸燈火，那燈火里，有縣底村的古意，有大寧故縣的新顏，更有一條河流承載的、未曾老去的歷史與人文。</p> <p class="ql-block"> 天色向晚，暮靄從四面山塬背后彌漫開來，給義亭河罩上一層青灰色的紗。河水在暮色中愈發(fā)沉靜內斂，即將流入昕水，再一同匯入滔滔黃河。我忽然想，在黃河雄渾泥沙俱下的軀體里，必定流淌著無數(shù)條像義亭河這樣無名、微小，卻各自承載著一方水土與一段深情的支流。它們是文明的毛細血管，如網絡般深入這片古老肌體的最細微處。</p> <p class="ql-block">義亭河順口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金剛嶺</span>畔義亭源，結義聲名出南山；</p><p class="ql-block">劉備關羽張翼德，千古佳話震云天。</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四十畝坪明珠</span>閃，田壟青青映日暖；</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城底三嵐</span>龍盤踞，云繞山坳隱清歡。</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屯里</span>緊鄰<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桑峨</span>邊，炊煙裊裊老湯鮮；</p><p class="ql-block">河東<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太度</span>民宿雅，街燈點點夜無寒。</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窯渠</span>環(huán)繞<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桃園</span>轉，蜂蝶翩躚果木繁；</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回宮川莊</span>依溪灣，漁歌唱晚水波寬。</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柏坡底</span>下<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茨林</span>密，枝葉層層遮暑炎；</p><p class="ql-block">潤澤<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三多樓底</span>遠，福祿壽全笑語甜。</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聞喜吉亭</span>臨城垣，兩河交匯映霞斕；</p><p class="ql-block">沿岸村落皆康泰，忠義精神永相傳！</p><p class="ql-block">紅字：義亭河畔主要村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