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夕陽把海面染成一片碎金，浪頭懶洋洋地卷上來，又退下去，像在打盹。</p><p class="ql-block">我站在淺灘邊，腳底踩著微涼的沙，風(fēng)里帶著咸味，摩托艇靜靜停在身旁，藍色的外殼被鍍上一層暖光。遠處的小船幾乎不動，仿佛被這黃昏釘在了海平線上。</p><p class="ql-block">山坡上的樹影濃得化不開，整片海岸像是被時間按下了暫停鍵。我摸了摸口袋，空的。</p><p class="ql-block">本該有一支煙的——可現(xiàn)在沒有，也不需要了。有時候，一支煙的功夫，足夠讓世界安靜下來，而此刻，它還沒點燃，就已經(jīng)燒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支沒點的煙，讓我想起爸爸。他抽煙的樣子從不張揚，就那么斜倚在陽臺欄桿上，火光在指間明明滅滅，像一顆不肯睡去的心。他抽的是便宜煙，五塊一包的“紅梅”，煙味濃，但不嗆人。他說，煙不是為了味道，是為了有個東西在手里，好讓心有個落處。那時我不懂，只覺得他沉默得奇怪，為什么非得在夜里站那么久，吹著涼風(fēng)，就為了吸一支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如今，我站在這片他曾經(jīng)帶我來過的海灘上，忽然明白了。有些話，說出口就散了；有些情緒，壓在胸口又沒法喊出來。于是你點一支煙，不是為了抽，是為了等——等風(fēng)把思緒吹開，等時間走慢一點，等自己跟自己和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海面安靜得像一塊被曬暖的鐵皮，光斑在上面輕輕跳動。我望著那艘藍得發(fā)亮的摩托艇，它還停在原地，像一件被遺忘的玩具?？晌矣浀盟d著我們沖進浪里，爸爸穿著那件黃色外套，背影寬厚得像一道堤壩。我抓著他的衣角，風(fēng)灌進耳朵，他回頭喊：“抓穩(wěn)了！”聲音被海吞掉一半，卻在我心里響了一輩子。那時他兜里總揣著一包“紅梅”，煙盒皺了也不換，抽完就隨手夾在后視鏡上。有次浪大，摩托艇一斜，煙盒飛出去，打著旋兒落進海里。他沒說話，只是笑了笑，說：“算了，讓它漂吧?！?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我也站在這里，口袋空著，心卻滿了。那支沒點燃的煙，其實早已燒過一遍又一遍，在無數(shù)個黃昏，在每一次風(fēng)起時，在我學(xué)著他那樣沉默地望向海面的瞬間。</p> <p class="ql-block">這尊青銅色的半身像，衣領(lǐng)與袖口雕著細密的紋路，像是從舊時光里走出來的人。他的眼神低垂，嘴角微抿，仿佛正想著什么不愿說出口的事。火光映在銅綠斑駁的臉上，像是歲月本身在呼吸。他不說話，可我卻覺得他懂——懂那種把話咽下去的滋味，懂一支煙為何遲遲不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像，像極了記憶里的爸爸。不是模樣，是那種沉靜。他從不講大道理，也不愛勸人，只是坐在那兒，像一座小小的山。小時候我不懂，總覺得沉默是冷淡。后來才明白，有些男人的愛，是用不說話的方式說了一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問他：“爸，你有沒有后悔過什么？”他正低頭擦摩托艇的油漬，聽了只是頓了頓，說：“后悔沒用。</p><p class="ql-block">人活著，不是為了回頭看，是往前走?！比缓笏c上一支煙，吸得很慢，煙灰長到快斷也沒彈。</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他不是在抽煙，是在用那點火光，照一照心里的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我也學(xué)會了坐著不說話。就像這尊像，像這片海，像那盆夜里不滅的火。</p> <p class="ql-block">海還是那片海，巖石沉默地蹲在岸邊，任浪拍打。天空高遠，藍得沒有一絲雜念。我坐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望著水面發(fā)呆。</p><p class="ql-block">以前總以為，抽煙是為了思考，后來才明白，人真正安靜下來的時候，連煙都顯得多余。</p><p class="ql-block">就像這片海岸，它不說話，卻把什么都說了。我曾想在這里點一支煙，讓煙霧隨風(fēng)散進海風(fēng)里，可最終只是把手插進衣兜，任它空著。</p><p class="ql-block">有些習(xí)慣，不是戒不掉，而是忽然覺得，不必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爸最后一次來這兒，是十五年前。他沒抽煙，煙盒空了也沒補。我問他怎么不抽了，他笑了笑：“老了，抽不動了?！笨晌抑?，他是不想再依賴什么了。</p><p class="ql-block">那天他坐了很久，看海，看天，一句話也沒說。我坐在他旁邊，也沒說話。潮水漲了又退，像在替我們交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記得小時候，他騎摩托艇帶我出海，風(fēng)呼呼地刮過耳朵，我緊緊抓著他黃色的外套。那時他還健壯，背影像一塊不會動搖的礁石。</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摩托艇還在，停在淺灘邊，藍得發(fā)亮，只是再沒人跨上去。</p><p class="ql-block">我站在原地，仿佛還能聽見他喊：“抓穩(wěn)了！”那聲音混著海風(fēng)，早已飄遠，卻總在某個黃昏突然撞進耳朵。</p> <p class="ql-block">火盆在夜里亮起來的時候，像一顆不肯睡去的心。木柴噼啪作響，火星子跳起來，又滅在冷空氣里。</p><p class="ql-block">我蹲在旁邊，手伸過去取暖，卻沒去摸煙。以前在野外，總愛點上一支，說是驅(qū)寒，其實是驅(qū)寂寞。</p><p class="ql-block">如今火光映在臉上，暖意從指尖爬上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人坐著，也能這么踏實。煙不是必需品，就像話不是每句都要說出口。有些燃燒，本身就足夠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火光，讓我想起爸爸冬天在院子里生火的樣子。他總愛在鐵盆里燒些枯枝，一邊烤手，一邊看著火發(fā)呆。我問他：“爸，你不冷嗎？”他說：“冷啊，可看著火，心就熱了?！庇写挝疫f給他一支煙，他擺擺手：“不用了，火夠亮了?！蹦且豢蹋液鋈挥X得，他不是在戒煙，而是在學(xué)會用別的方式照亮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我也學(xué)會了。不需要煙，不需要話，只要一片海、一塊石、一盆火，就能坐到天黑。爸爸沒教過我什么大道理，但他用一支煙的時間，教會了我如何與沉默相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些告別，從不說出口。就像那支始終沒點燃的煙，早已在心里燒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