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午后的陽光斜斜照過來，如熔金般潑灑在扇形的葉片上，透過扶疏的枝椏，在腳下繪出斑駁搖曳的影。四下并無風(fēng)聲，只有葉片自顧自地告別枝頭，三片兩片，翩然旋舞，似欲說還休。那飄落的姿態(tài)，不似墜，更如飛；不見離愁，反倒從容安詳?？諝饫锔又遒⑴南?，是秋陽曬透落葉的味道，恍如舊夢初醒。</p><p class="ql-block">我立在這條熟悉的路上，頭頂是一片流轉(zhuǎn)的金色穹宇。這金，非初春怯生生的鵝黃，也非深秋漫山遍野的熾烈，而是一種被光陰細細浸染過的、溫潤而沉靜的色澤，如藏了多年的宋錦，或線裝書卷里泛黃的箋紙，泛著澹澹清華。</p><p class="ql-block">一片葉，恰如詞中小令，輕輕點在我肩頭。我將其拈起，見葉脈如精工描畫的扇骨，撐起一頁濃縮的歲華。她已褪盡夏日的青郁，邊緣最后那抹殘碧也消隱了，通體是純粹而柔和的燦金，像被秋光反復(fù)吟詠，浸透了詞心。葉柄尚存一絲濕潤，柔韌未折，似還繾綣著高處的舊年辰光。</p><p class="ql-block">每年此時，行過這浣花北路，在回母親家的途中，總貪看這一樹樹金輝，如讀一闋慢詞，字句皆燦爛，韻腳是沉靜。</p><p class="ql-block">這靜美，教人心頭驀地一軟，隨即無端漾開一縷極淡的輕愁——原來美，總與凋零同途。這般驚心動魄的華章，竟是生命最后的吟哦。心頭無端浮起納蘭容若的句子：</p><p class="ql-block">《浣溪沙》</p><p class="ql-block">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p><p class="ql-block">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p><p class="ql-block">“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生命中那些金燦燦、暖融融的往事，不也正如掌中這枚銀杏么？那些被秋陽浸透的午后，當(dāng)年，母親在廚房忙碌的身影，父親翻閱報紙的沙沙聲，一家圍坐的晚餐時光，只覺得是再平常不過的日子，而今追憶，每一樁、每一件，都珍貴得讓人眼底生潮。</p><p class="ql-block">又一片葉，拂過衣襟，終歸于塵泥。她走完了萌發(fā)、青翠、絢爛，直至歸根的全程。這或許并非終曲，而是一種圓成。原來凋零，亦可這般從容不迫，這般靜好如詞。</p><p class="ql-block">夕陽余暉為天地鍍上更深的暖色，光影界限漸漸暈開，整條路仿佛要融進一闋溫暖而古老的《如夢令》里。我輕輕松手，任那葉，歸其根本。</p><p class="ql-block">初冬的暖陽，終究是要沉落的。但在她沉落之前，我們被贈與了這樣一整條路的、金黃色的安寧與憶念。</p><p class="ql-block">這，大抵便是歲月予我們最溫存的一闋詞了。</p><p class="ql-block"> 2025年11月2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