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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扁擔(dān)

多多益善

<p class="ql-block">這是父親的一根毛竹扁擔(dān)，上面還留著他親手寫下的名字。我像守護一件傳世文物般，將它珍藏了整整四十年。它早已不是一根普通的扁擔(dān)，而是父親一生辛勞的見證，是汗水浸透的歲月，是沉默如山的父愛，是刻在時光里的深情印記。</p> <p class="ql-block">父親生于1915年農(nóng)歷九月，兄弟姐妹四人中排行最小。九歲那年，祖父早逝，祖母年未及三十便守寡持家，從此再未改嫁。她獨自拉扯四個孩子，在貧寒中掙扎求生。然而命運多舛，兩年后，長兄長姐相繼病亡，只剩父親與小姑相依為命，伴著祖母熬過那些吃糠咽菜的苦日子。父親從未進過學(xué)堂，卻天資聰慧，靠著日后自學(xué)識得不少字，用堅韌填補了命運的缺憾。</p> <p class="ql-block">祖上留下幾分薄田，起初由祖母一人耕作。待父親與小姑稍長，便也下田勞作，分擔(dān)重擔(dān)。家中接連失去三人，祖母悲痛欲絕，卻仍咬牙撐起門戶。因家中無男丁，她便買來一根毛竹扁擔(dān)，輕巧便攜，自己也能挑擔(dān)運物。待孩子們長到十一二歲，便用它抬糧挑水，扛起生活的重量。那根扁擔(dān)，成了這個殘缺之家最初的支撐。</p> <p class="ql-block">父親的一生，注定與扁擔(dān)相伴。身為農(nóng)民，田間地頭，挑糞擔(dān)柴，哪一樣離得開這根竹擔(dān)？扁擔(dān)上，浸透的是一個農(nóng)民的汗水，承載的是一個家庭的希望。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父親經(jīng)親戚引薦，進入上海一家公司做搬運工。肩挑背扛，日復(fù)一日，他與扁擔(dān)朝夕相對，用它挑出辛酸，挑出生計，也挑出對未來的期盼。而這根隨他進城的毛竹扁擔(dān)，正是祖母當(dāng)年所購的那一根。它小巧玲瓏，父親格外珍愛，鄭重其事地用毛筆寫上自己的名字。從此，它不再挑柴擔(dān)糞，專為挑運行李，也挑出了情誼，挑出了溫暖。父親走了，我視它如傳家之寶，誓將世代相傳。</p> <p class="ql-block">自從父親在上海做搬運工，一年難得回家一次。交通不便，盤纏昂貴，歸途漫長而艱辛。我們家住南通鄉(xiāng)下，距汽車站六里，只能步行。去上海，須清晨趕往南通港，搶購上午十點的船票，若能準(zhǔn)時登船，也要到下午五點才抵十六鋪碼頭，挑著行李，傍晚方到父親住處。返程則乘夜班輪船，深夜十點啟航，次日清晨七點靠岸，再輾轉(zhuǎn)回家，已是中午。因此，父親唯有年節(jié)才能歸來，與家人短暫團聚。</p> <p class="ql-block">父親雖在外節(jié)衣縮食，卻極重孝道與體面。每逢回家，他總挑著一擔(dān)行李，除換洗衣物外，必帶紅糖、白糖、紅棗、桂圓等年貨，孝敬祖母、外祖母，也分贈七大姑八大姨，以備春節(jié)拜年之需。行李中從不缺少糖塊——每年年初一，鄰家孩子成群結(jié)隊來討糖，父親便讓他們排隊領(lǐng)取。弟弟妹妹也去排隊，但他總讓他們排在最后；若糖不夠，別人家孩子發(fā)兩塊，自家孩子只發(fā)一塊。鄰里長輩來湊熱鬧，他熱情相待，倒茶遞煙，雖自己從不抽煙，卻總備著煙茶待客。他常教導(dǎo)我們：“先人后己，善待鄰里?！彼钪约撼Ｄ暝谕猓抑腥磕赣H與祖母支撐，鄰里和睦至關(guān)重要。若知哪家長輩生病，他必攜禮探望。正因這份情義，父親在鄉(xiāng)里聲望頗高，我家若有難處，只要母親或祖母一聲招呼，鄰里便紛紛援手。那根小小的毛竹扁擔(dān)，不僅挑著行李，更挑著親情、友情與鄰里溫情，在歲月中默默傳遞著人間暖意。</p> <p class="ql-block">在父母的厚愛與支持下，1960年我考入江蘇師范學(xué)院，在蘇州求學(xué)。每逢寒暑假，我必先赴上海父親處小住。寒假時，等他年假一同返鄉(xiāng)；路上，挑行李的總是父親，我 лишь背些輕物陪在身旁。暑假獨自回通，他總堅持送我至碼頭，替我挑擔(dān)。他說我“挑擔(dān)不得法”，實則是放心不下，是那份無言卻深沉的父愛。</p> <p class="ql-block">因文革與上山下鄉(xiāng)等變故，父親的退休遲遲未果，直至1979年7月才正式退休，時年已六十四歲。晚年的他體弱多病，早年患過肺結(jié)核，后又罹患肝炎、肝硬化，可一回到家鄉(xiāng)，他便重拾農(nóng)民本色，放下那根毛竹扁擔(dān)，換上粗重木擔(dān)，耕作自留地，將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條，令人稱贊。那段日子，他依舊每日清晨挑著兩籃鮮嫩蔬菜，步行四五里路去集市售賣。一次我去買菜，低頭挑選間，忽聞熟悉的聲音，抬頭竟見父親站在菜籃旁，手中仍握著那根心愛的毛竹扁擔(dān)。我欲付錢，他執(zhí)意不收；邀他回家，他笑著婉拒。后來我問菜是否賣完，他哈哈一笑：“哪有賣不掉的菜？便宜點，半送半賣，圖個開心。”他的賣菜，不只是為貼補家用，更是以菜為媒，傳遞溫情。</p> <p class="ql-block">1983年元旦，父親在勞作時突然摔倒，腹痛如絞。弟弟與鄰居急忙送他入院，我聞訊趕去。醫(yī)生診斷為內(nèi)臟出血，需立即手術(shù)。術(shù)前，父親將我們兄弟喚至床前，留下最后的囑托：</p> <p class="ql-block">一、家中不欠人錢，也無人欠我家錢；</p> <p class="ql-block">二、要善待母親，兄弟姐妹和睦相處，相互扶持，牢記“家和萬事興”；</p> <p class="ql-block">三、要努力工作，奉公守法，教育子女成才，善待鄰里，與人為善。</p> <p class="ql-block">手術(shù)中發(fā)現(xiàn)父親肝臟破裂，且已至肝癌晚期，回天乏術(shù)。三個月后，他永遠離開了我們。退休不過三年，尚未滿七十，便匆匆走完一生。</p> <p class="ql-block">父親的離去讓我痛不欲生，連哭數(shù)日。回想他一生飽經(jīng)苦難，含辛茹苦將我們六兄妹撫養(yǎng)成人，更供我讀完大學(xué)，成為中學(xué)教師。姐妹兄弟皆已成家立業(yè)，正待他安享天倫，卻驟然離世。所幸我們未曾辜負他的教誨，各自在崗位上為國家盡一份力。父親雖去四十年，我亦至耄耋之年，歷經(jīng)歲月方知為父之難。他的言傳身教，始終激勵我努力做一個好父親。</p> <p class="ql-block">親愛的父親，</p> <p class="ql-block">當(dāng)我是孩童朦朧的時候，</p> <p class="ql-block">您是一座大山，</p> <p class="ql-block">坐上您的肩頭，</p> <p class="ql-block">我能看到遠遠天空的盡頭。</p> <p class="ql-block">當(dāng)我懂事的時候，您是一棵倔強的彎松，</p> <p class="ql-block">這才發(fā)現(xiàn)，</p> <p class="ql-block">我的份量是這樣重，這樣重？</p> <p class="ql-block">千斤重擔(dān)壓父肩，</p> <p class="ql-block">父親是棵不老松！</p> <p class="ql-block">而今天，</p> <p class="ql-block">父親啊，</p> <p class="ql-block">您是一首深沉的詩，</p> <p class="ql-block">兒子默默的讀，</p> <p class="ql-block">滿眼熱淚輕輕的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