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段歲月啊，像是被北風刮得泛黃的舊窗紙，嘩啦啦地響著，卻總也撕不破。我們這些知青的命運，看似都叫“下鄉(xiāng)”兩個字籠著，內(nèi)里的光景卻是天上地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農(nóng)場工人是幸運的。我說的幸運，是像冬日里墻角那點稀罕的、能被身子擋住的陽光。他們有整齊的磚房，屋頂?shù)臒焽钑磿r冒出炊煙；吃飯有食堂，雖說油水寡淡，但總歸是熱騰騰的；勞動是吹哨上工，按點收工，像是一部龐大卻有序的機器里的一顆齒輪，日子是被框好了的。他們的苦，是集體的苦，能分攤開，能彼此瞅著對方臉上的疲憊，嘆口氣，然后相視一笑，那苦仿佛就淡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我呢？我是一顆被風吹落，獨自滾到角落里的石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這個日子像一枚生銹的鐵釘，牢牢楔進了我生命的年輪里。那一年，我十三歲。一個本該在學堂里咿咿呀呀念書的年歲，脖頸上卻已經(jīng)被掛上了一塊無形的、沉甸甸的牌子——“黑五類娃娃”。這稱呼比北風更刺骨，它讓你在任何人面前，都先矮了三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去的地方，不是農(nóng)場，是真正意義上的“扎根”。一間生產(chǎn)隊牲口棚旁閑置的土坯房，就是我的安身之所。墻縫透著光，也透著風；夜里能聽見老牛反芻的聲音，還有它粗重的鼻息，那聲音混著土腥氣，成了我那些年最熟悉的催眠曲。我的“再教育”，來自這片沉默的土地，和土地上那些同樣沉默、卻有著最樸素判斷的貧下中農(nóng)。</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記憶里，總是那個冬天的早晨。天還墨黑著，隊上的鐘，那半截懸在老槐樹上的鐵軌，就被敲響了，“當當”的聲音又啞又沉，像是從凍僵的喉嚨里擠出來的。我裹著那件由父親舊棉襖改小的、已經(jīng)板結(jié)發(fā)硬的衣服，扛著一把幾乎比我高的鐵鍬，跟著人群往地里走。修大寨田，要把凍得比石頭還硬的土塊刨開。一鍬下去，只在土上留下一個白點，震得虎口發(fā)麻。沒人和一個“黑五類娃娃”多說話，我像是一個影子，默默地刨著，只有嘴里呼出的白氣，證明我還是個活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手上很快起了血泡，破了，結(jié)成痂，又磨破，最后成了一層粗糙的硬殼。收工回來，灶膛是冷的，水缸是空的。得自己去井邊打水，那井繩像一條冰冷的蛇，汲上來的水，在桶里晃蕩著，映著一張稚氣未脫卻又寫滿惶惑的臉。學著和面，那面卻總也不聽話，不是干了就是稀了；蹲在灶前點火，濃煙嗆得眼淚直流，火苗卻遲遲不肯起來。那時候，常常會愣住，看著自己這雙又是泥又是傷的手，會忽然忘記自己是誰，又為什么會在這里。只有窗外那片異鄉(xiāng)的、清冷的月亮提醒著我一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日子啊，它就像村邊那條小河，再冰冷，也終究是流著的。村里的趙大爺，一個話語極少，臉上的皺紋像這黃土地一樣溝壑縱橫的老農(nóng)，會在歇晌時，默默把他卷的旱煙遞過來，看我慌忙擺手，他便自己點上，咂巴一口，望著遠山，說一句：“娃娃，地，不哄人。你流多少汗，它就給你多少糧?！边@話，沒什么文采，卻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有力量。它讓我知道，在這人世的評判之外，還有一片土地，它公平，它認你的汗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夏夜，躺在麥秸堆上，看著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斗，它們離我那么遠，又那么近。我會想起城里，想起父母，但那些記憶已經(jīng)變得模糊，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反而腳下這片土地的氣息，麥子成熟時的焦香，雨后泥土的腥味，卻無比真切地刻進了我的骨子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許多年過去了。我后來走出了那個小村，走進了完全不同的生活。但我知道，我生命的根，有一大部分，早已在十三歲那年，被那個寒冷的冬日，被那片廣袤而嚴酷的土地，強行地、也是深刻地“扎”下了。它帶來的不全是苦楚，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它轉(zhuǎn)化成了一種奇怪的養(yǎng)料——一種對生活最底層的認知，一種在絕境里也能默默生存下去的韌性。那是一種被時代洪流裹挾的個體悲歡，很輕，很微末；但那片土地所賦予的沉默的堅韌，卻又很重，很綿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