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叫青山，生在蒙山腳下的古老村莊里，村東就是沂河，河水常年清凌凌地淌，載著兩岸的炊煙與歲月，也載著我這輩子都解不開的牽掛。</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家多沾親帶故，大姨家在鄰村，也在沂河邊上，與我們村只隔著一道土坡，抬腳就能走到。大姨懷孩子那陣子，整日攥著姨夫的手琢磨名字，滿心滿眼都是盼個(gè)兒子撐門戶，壓根沒顧過肚子里是男是女，翻來覆去定了“滿囤”二字，盼著這孩子能給家里囤來福氣攢來錢財(cái)。許是真應(yīng)了這份念想，滿囤落地后，大姨家越來越順了，炕頭堆著新糧，圈里養(yǎng)著肥豬，日子竟真的漸漸紅火起來，可這孩子偏沒隨名字里的“實(shí)”，反倒沾了諧音的“鈍”，個(gè)子躥得比玉米桿還高，腦子卻遲遲不開竅，十多歲了連簡單的算數(shù)都算不清，成了大姨藏在眉梢的愁。</p><p class="ql-block"> 滿囤七歲那年，鄰村一對(duì)夫妻趕車去鎮(zhèn)上，半路遭遇車禍，雙雙沒了性命，只撇下個(gè)兩歲的女娃，孤零零地守著空屋。那天，大姨去她家時(shí)，風(fēng)吹過屋門吱呀響，娃裹著破舊的花襖，躲在門檻后，見人就縮。大姨見女娃眉眼周正，怯生生的模樣惹人疼，心一軟就接回了家，認(rèn)作閨女養(yǎng)著。</p><p class="ql-block"> 那天大姨來我家，拉著我媽的手嘆道：“滿囤這憨樣，怪就怪他爹給起的破名，囤來囤去囤成了愚鈍，倆五加起來都不知道是十。倒是你們家青山，濃眉大眼的，又精神又機(jī)靈，我這閨女模樣俏、心眼活，沾沾你們家的喜氣，就叫綠水吧，青山配綠水，多順溜?！蔽覌屵@輩子總被強(qiáng)勢(shì)的大姨壓一頭，這回總算得了句抬舉，心里敞亮得很，忙不迭點(diǎn)頭應(yīng)著“好好好”，眼角眉梢都是笑意。</p><p class="ql-block"> 綠水是真的討喜，打小就懂事，手腳勤快得很，掃地、喂雞、幫大姨做飯樣樣利落。她生得水靈，皮膚白凈，眼睛亮得像沂河的水，笑起來時(shí)眼角彎成月牙，見了長輩就甜甜喊人，村里人見了都夸大姨真是“撿著寶了”。大姨臉上的褶子都笑平了幾分，越發(fā)疼她，無論是趕集還是走親戚，走到哪兒都要帶著，逢人就把綠水推到前面顯擺：“這是我閨女綠水，比親閨女還親?！痹捓锏尿湴?，隔著老遠(yuǎn)都能聽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大姨總愛帶著漂亮懂事的綠水向人顯擺</span></p> <p class="ql-block"> 小時(shí)候，大姨常帶著綠水來我家走親戚，有時(shí)住半天就走，多半時(shí)候會(huì)把綠水留下，讓她在我家多待幾日。綠水比我小兩歲，我倆第一次見面就投緣，我牽著她的手往山上跑，撿圓潤的橡果、捋鮮嫩的槐花、摘紅得冒汁的野酸棗，風(fēng)卷著草木香，穿過樹葉沙沙響，伴著她清脆的笑聲；到了沂河邊，我撐著家里的舊木漁船，她坐在船尾，腳丫伸進(jìn)涼絲絲的水里晃蕩，水花濺在臉上，涼得她咯咯笑。每次玩到天黑，炊煙纏上樹梢，大姨托人來叫了，綠水才戀戀不舍地拉著我的衣角，一步三回頭地走，眼里滿是不舍，像沂河水，淌個(gè)不停。那些日子，山風(fēng)軟，河水清，連日子都裹著甜。</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綠水把腳丫伸進(jìn)涼絲絲的水里晃蕩，水花濺在臉上，涼得她咯咯笑。</span></p> <p class="ql-block"> 日子順著沂河的水悄悄流，春種秋收，寒來暑往，我們慢慢長了年歲。綠水越發(fā)好看了，長發(fā)及腰，梳成簡單的馬尾，風(fēng)一吹就輕輕飄；臉龐娟秀，眉眼間添了幾分青澀，苗條的身子亭亭玉立，走在沂河邊，裙擺掃過野草，都透著靈氣，連野草都似要為她讓路。</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綠水苗條的身子亭亭玉立，走在沂河邊，裙擺掃過野草，都透著靈氣。</span></p> <p class="ql-block"> 可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起，她來我家時(shí)，臉上的笑少了，不再像從前那樣追著我問東問西，總愛坐在那里發(fā)呆，雙眉輕輕蹙著，眼底藏著一絲化不開的憂郁，像蒙了霧的沂河水，讓人看不透，心也揪得慌。</p> <p class="ql-block"> 那天大姨又帶綠水來了，午飯吃得匆匆忙忙，剛放下碗就說要走。我盯著綠水，忽然見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慌慌的，又悄悄瞥了眼堂屋的桌子，輕輕點(diǎn)了下頭，眼里滿是哀求，像只無助的小鹿。我心里“咯噔”一下，沒敢多問。送她們到村口的老槐樹下，媽媽還在揮手道別，我轉(zhuǎn)身就往家跑，直奔桌子前。果然，桌角壓著一張疊得整齊的紙條，我慌慌張張打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只有短短一行：“哥哥，明天來救我！”那字寫得歪歪扭扭，墨點(diǎn)暈開了好幾處，想來是她寫的時(shí)候手抖得厲害。</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哥哥，明天來救我！</span></p> <p class="ql-block"> 那一夜，我睜著眼到天亮，窗外沂河的水聲嘩嘩響，像綠水壓抑的哭聲。天剛蒙蒙亮，我就揣著滿心不安往大姨家跑，露水打濕了褲腳，涼得刺骨。大姨開門見是我，滿臉詫異：“青山咋這么早來了？”我攥著拳頭，強(qiáng)裝鎮(zhèn)定：“我找綠水妹妹有點(diǎn)事?！贝笠蹄读算叮凵耖W躲了一下，含糊道：“她跟我說去沂河邊散心了?！蔽倚睦锴宄?，綠水最愛去沂河下游那片灘涂，那里有棵老柳樹，是我們常待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了她的背影，穿著單藍(lán)布褂子，風(fēng)一吹，身子輕輕晃，單薄得像片要被吹走的葉子。</p><p class="ql-block"> 我快步走過去，她轉(zhuǎn)過身，眼睛紅紅的，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見了我，她張了張嘴，剛發(fā)出一個(gè)字，就再也忍不住，撲到我懷里放聲大哭，肩膀抖得厲害。我輕輕攬著她，手撫著她的背，聲音發(fā)顫：“別哭，跟哥說，咋了？”她哭了好久才緩過來，抽抽搭搭地說，話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gè)字都像刀子扎在我心上：“媽……逼我……嫁人……”“嫁給誰？”我急聲問。她咬著唇，眼淚又掉了下來：“我哥……滿囤哥，”我愣住了，不敢置信：“你不答應(yīng)，大姨就逼你？”她點(diǎn)點(diǎn)頭，淚水砸在我手背上，冰涼：“都逼我半年了……我不依，媽就說讓我換親嫁劉三，讓劉三妹妹嫁我哥……奶奶護(hù)著我，跟爸媽吵，氣病了……我對(duì)不起奶奶……”劉三我認(rèn)得，我們村西頭的光棍，三十多了沒媳婦，又矮又丑，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換親的事提過好幾次，從來沒人愿意。綠水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遭這種罪？大姨怎么狠得下心？</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綠水忍不住撲到我的懷里放聲大哭</span></p> <p class="ql-block"> 我和綠水坐在老柳樹下，沂河水嘩嘩地流，風(fēng)裹著寒意，吹得人心里發(fā)涼。我們都清楚，大姨認(rèn)準(zhǔn)的事，絕不會(huì)輕易罷休，要么嫁滿囤，要么嫁劉三，不會(huì)問綠水愿不愿意。思來想去，實(shí)在沒別的辦法，只能逃。我們約好，第二天一早拿上幾件衣裳，在沂河邊匯合，一起去南方打工，先躲過這一劫再說。</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拂曉，天還沒亮，我揣著攢下的幾塊錢，拎著簡單的行李，悄悄溜出家門。綠水已經(jīng)在河邊等我了，眼里帶著惶恐，卻也藏著一絲希冀。我們沒敢回頭，沿著河邊小路走了幾十里，直到太陽升起，才坐上通往南方的火車?；疖囬_動(dòng)的那一刻，看著窗外漸漸遠(yuǎn)去的蒙山沂水，我攥著綠水的手，心里默念：等我們掙了錢，就再也不回來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我和綠水偷偷私奔，去南方打工</span></p> <p class="ql-block"> 在外打工的日子很苦，每天起早貪黑搬磚，流水線干活，累得倒頭就睡，可只要能和綠水在一起，再苦都覺得值。我們省吃儉用，攢著錢，盼著能攢夠本錢，在外地安個(gè)家?？砂肽旰?，綠水越來越想念奶奶，夜里總偷偷哭，說怕奶奶病情加重，見不到最后一面。我看著她日漸憔悴的模樣，心里也難受，知道這樣躲著不是長久之計(jì)，終究要面對(duì)，便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陪她回家。</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打工的日子雖然很苦，但只要能和綠水在一起，再苦都覺得值得。</span></p> <p class="ql-block"> 我們“私奔”的事，早就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兩家父母都覺得抬不起頭。到家那天，大姨和姨夫沒罵綠水，只說了句“回來就好”，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我媽拉著我，嘆了口氣：“青山，你得懂你大姨的苦，滿囤那樣，這當(dāng)娘的總不能眼看著讓兒子打一輩子光棍吧？咱是親戚，不能毀了人家的念想?！蔽倚睦锒碌没?，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p><p class="ql-block"> 過了些日子，大姨竟帶著綠水來了，臉上堆著笑，拉著我媽的手說：“先前是我糊涂，青山和綠水有情分，四鄰八鄉(xiāng)都知道了，這是緣分，我不攔著了，成全他倆。他二姨，你的意見呢？”我和綠水又驚又喜，以為苦日子總算熬出頭了。大姨和我媽商量著先訂親，選個(gè)好日子辦婚事，臨走時(shí)，還笑著叮囑我好好干活，早點(diǎn)娶綠水。</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大姨竟帶著綠水來到我家，說她已同意我和綠水的婚事了。</span></p> <p class="ql-block"> 大姨走后，我媽卻愁眉苦臉的：“你大姨是給咱留面子，可咱家剛蓋了新房，欠了一屁股債，拿啥辦婚事？綠水是好姑娘，咱不能委屈她，你明天就再出去打工，掙夠錢回來，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她?！蔽衣犃藡尩脑?，心里暖暖的，覺得一切都有了盼頭，當(dāng)天就收拾行李，又去了南方。</p><p class="ql-block"> 在外的日子，我拼了命干活，多加班、多跑腿，就想早點(diǎn)掙夠錢回家。期間我給綠水寫過兩封信，每一封都寫滿了思念，盼著能早點(diǎn)見到她。綠水很快回了信，字跡依舊清秀，說大姨不再逼她了，她一切都好，不用惦記她，讓我安心掙錢，沒事少寫信，省點(diǎn)錢。看著信，我心里更踏實(shí)了，干活更有勁了。</p><p class="ql-block"> 轉(zhuǎn)眼就到了原定結(jié)婚的日子，我找老板結(jié)工錢，想回家籌備婚事。老板翻了賬本，說還差五六天才到月底，現(xiàn)在結(jié)只能拿七成工資，要少拿近一百塊。一百塊在那時(shí)不是小數(shù)，我猶豫了。正巧第二天，家里來了信，是媽寫的，說找算命先生算了卦，原定的日子不吉利，婚事推遲一周，讓我不要急著回家。我心里歡喜，覺得真是天遂人愿，既能拿到全額工資，又不耽誤婚事，滿心期待著回家娶綠水。</p><p class="ql-block"> 可我怎么也沒想到，這竟是一場騙局，一場把綠水推向深淵的騙局。等我領(lǐng)了工資，滿心歡喜地趕回家，剛到村口，就聽見有人低聲議論，說綠水沒了。我腦子“嗡”的一聲，手里的行李掉在地上，瘋了似的往大姨家跑，一路上有人攔我，我都推開了，心里只有一個(gè)念頭：不可能，綠水好好的，怎么會(huì)沒了？</p><p class="ql-block"> 到了大姨家，大門口一抬沒來得及收起的花轎像針一樣扎眼，院里院外散落著紅紙屑，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媽哭著把一切告訴了我，每一句話都像驚雷，把我劈得粉碎。</p><p class="ql-block">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大姨的計(jì)謀。她逼著我媽配合她，假意答應(yīng)我和綠水的婚事，穩(wěn)住我們，背地里早就和劉三家訂好了換親的日子。她讓我外出打工，臨近婚期又寫信騙我日子推遲，就是為了瞞著我，趁著我不在家，把綠水嫁給劉三。從頭到尾，只有我和綠水被蒙在鼓里。</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大姨家門口，一抬沒來得及收起的花轎像針一樣扎眼。</span></p> <p class="ql-block"> 結(jié)婚那天，綠水穿著紅嫁衣，梳著發(fā)髻，滿心歡喜地坐進(jìn)花轎，以為是要嫁給我。嗩吶吹得熱鬧，送親的隊(duì)伍一路歡騰，可花轎沒往我家走，反倒拐進(jìn)了村西頭的劉三家。綠水懵了，反應(yīng)過來后，在花轎里哭天喊地，拼命捶打著轎門，說什么也不下轎?？蓜⒓胰嗽缇蜏?zhǔn)備好了，幾個(gè)壯漢把她從轎里拽出來，連推帶搡地弄進(jìn)新房。</p><p class="ql-block"> 綠水摔碎了紅燈籠，打翻了紅蠟燭，把床上的被扯在地上用腳跺，聲嘶力竭地喊著“青山哥”……哭夠了，沒力氣了，心徹底冷了，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看著滿屋的紅，眼里沒有一絲光亮。等到賓客散盡，喝得酩酊大醉的劉三歪歪扭扭地走進(jìn)新房，倒在床上就睡，鼾聲如雷。綠水看著眼前這個(gè)男人，滿心厭惡與絕望，她悄悄起身，推開房門，一步步朝著沂河走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綠水滿心歡喜地坐進(jìn)了迎親的花轎里</span></p> <p class="ql-block"> 那天夜里，風(fēng)兒很涼，月色很淡，沂河水黑黢黢的泛著冷光。這里是我們一起摘野果、一起劃船的地方，是我們約定私奔的地方，如今卻成了她的歸宿。她呆呆地站在河邊，做夢(mèng)一般，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流，想起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想起渺茫的未來，她對(duì)著河水輕輕說了句：“青山哥，我對(duì)不住你。”然后，縱身一躍，跳進(jìn)了滔滔河水之中，河水淹沒了她的身影……</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那個(gè)月夜，綠水失神落魄地來到沂河邊，站在巖石上，望著黑黢黢的河水發(fā)呆。</span></p> <p class="ql-block"> 我回來的前一天，綠水已經(jīng)被埋在了蒙山腳下那片冰冷的黃土里，再也醒不過來了。我發(fā)瘋似的跑到她的墳前，墳上光禿禿的，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風(fēng)吹過，周圍荒草搖曳，沂河水嗚咽著緩緩流淌。我跪在墳前，雙手扒著黃土，哭得撕心裂肺，一遍遍地喊：“綠水，好妹妹，我來了，我來娶你了，我來遲了……我對(duì)不起你啊……”哭聲在山谷里回蕩，卻再也等不到她的回應(yīng)。</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跪在綠水的墳前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綠水，我來娶你了……妹妹啊，我來遲了……”</span></p> <p class="ql-block"> 蒙山的風(fēng)還在吹，沂河的水還在流，可那個(gè)叫綠水的姑娘，那個(gè)眼里有光、笑起來像暖陽的姑娘，再也不見了。往后歲歲年年，每次看見蒙山與沂河，我都會(huì)想起她，想起那句沒說出口的喜歡，想起那場遲到的婚禮，想起我這輩子都彌補(bǔ)不了的遺憾。這遺憾，像沂河的水，永遠(yuǎn)淌在我心里，又涼又疼，一輩子都忘不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