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川紅葉：紅到極處是歸途

石公

立冬悄臨，寒氣漸浸，余暫居黃山北麓的休閑別院，讀書寫畫，觀石賞魚，靜享山居清寧。恰值被譽為中國四大賞秋勝地的塔川秋色正濃，紅葉燃成盛景，遂微信幾位老友，邀約共赴這場秋日盛宴。州來君、皋城君、潁州君聞訊欣然，驅(qū)車載興，跨越三百多公里山川丘壑，掌燈時分，方叩響石公別院柴扉。 夜間山氣濕寒，正宜溫酒待客。備齊食材佐料，循古法親手烹制了軟糯醇厚的東坡肉，還有色澤油亮的紅燒雞、鮮肥入味的河魚，再佐以幾碟帶著山野清氣的時蔬。又從木柜中取出封存多年的醬香習(xí)酒，潁州君善飲，酒一入口便知品級，咂巴咂巴嘴連聲說道：“此乃佳釀也。”州來君好美食，夾起一塊方墩墩的東坡肉，顫悠悠地滑到嘴里，點頭贊許：“地道！”待琥珀色的酒液傾入杯中，醇厚的香氣漫溢開來——正是老友相聚該有的酣暢滋味。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興猶未盡，索性撤去杯盤，布開牌局，以蘇皖地區(qū)盛行的撲克摜蛋玩法，消遣盡興。微醺的皋城君手氣特好，連抓“王炸”和“同花”，打著響指戲謔道：“打牌的最高水平就是連抓一手好牌?！贝巴庖股珴u濃，山風(fēng)輕叩窗欞，屋內(nèi)笑語喧闐，牌聲清脆，勝負(fù)交織，不知不覺已過宵半，全然忘卻了旅途的疲憊與年歲的羈絆。 次日晨曦初透，推門見院中木葉盡染秋霜，清冷空氣沁人肺腑，頓覺神清氣爽。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塔川，正靜候在黃山西南余脈的懷抱里，距宏村不過三公里，地處桃花源旅游區(qū)核心，素以秋色馳名。眼下，正是那里紅葉最盛之時。 早餐后，我們即驅(qū)車前往，奔赴那場秋日最熱烈的邀約。車輪碾過山間柏油路，晨霧如輕紗般在峰巒間繚繞，陽光穿透云霧投下明滅光影。沿途村舍前后，柿樹綴著橙紅果實，如串串燈籠映著晨光——想必是得了黃山云霧的滋養(yǎng)，那紅才如此清潤靈動。這般鮮活色澤，更催生出對塔川盛景的迫切期盼。 　　☆ ☆ ☆ ☆ 關(guān)于紅葉的遐想，自古便纏繞著文人的筆端，它不似春花的嬌嫩與夏木的蔥蘢，那是一種歷經(jīng)風(fēng)霜淬煉后，極致濃郁、極致短暫的美。它立于春夏生機與冬日沉寂的臨界，是生命拋物線最高處的拐點，一場從容赴約的絢麗轉(zhuǎn)身。每一片葉子都曾平凡地綠過，卻在終章以火焰姿態(tài)告別——這正是自然的啟示：生命的價值，不僅在于漫長的生長積累，更在于最后時刻的全然綻放。那漫山遍野的紅，不是哀歌，而是一次最輝煌的燃燒，一聲最絢爛的嘆息，是生命哲學(xué)最壯麗的詩篇。它以最飽滿的色彩，坦然接受規(guī)律與必然，并將這終結(jié)演繹成一場撼人心魄的慶典，是一場從容赴約“謝幕式”的華麗轉(zhuǎn)身。 這便是年近七旬的我們，懷揣著對生命“轉(zhuǎn)身”的敬畏，走向塔川，去親眼見證這場秋日里最靜默，也最轟烈的哲學(xué)宣言。這或許正是自然給予像我這般年歲者最深沉的啟示。 　　上午九點鐘剛過，車行至距塔川村尚有兩公里的地方，蜿蜒的車隊如長龍般盤踞在476省道上，一眼望不到盡頭。車窗搖下，便聽見前方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鳴笛聲，夾雜著游人的喧鬧，與山間的清寂形成奇妙的反差。州來君下車詢問一位折返回來正在路邊停車的游客，他連連擺手道：“別往前開啦！村里及路邊大小停車場爆滿，進去不易出來更難?！?lt;/p> “既然如此，何不效法古人，安步當(dāng)車？”潁州君爽朗一笑：“這堵的雖是車，卻堵不住我們的心情?！北娙私苑Q是。我拍了拍方向盤笑道：“也好，咱們用腳步丈量這秋景，省得錯過沿途風(fēng)光?！? 于是將車泊于路旁空地，輕裝簡行，踏著晨陽鋪就的光影，向景區(qū)走去。 這一路的被迫緩行，反倒成全了另一番體味。脫離了鋼鐵軀殼的包裹，我們才真正以血肉之軀，融入了這山野的呼吸。腳步踏在堅實的土地上，人便也成了這秋景里一個從容的音符，而非冒失的闖入者。 本次旅行，皋城君有夫人同行，女士喜拍照打卡，精心設(shè)計擺拍場景與視頻制作，皋城君攝影技藝高超，自然全程配合，樂在其中。我們?nèi)焕嫌褎t更注重觀景體悟，于是另成一隊，悠游賞景。大家約定正午時分于停車處匯合。 行至景區(qū)入口，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五樹參天”的景致。村口五棵古樹——香樟、楓香、香榧、鼠李與烏桕，相依相偎，每一棵都需三四人合抱。樹皮溝壑縱橫，刻滿歲月滄桑，卻依舊枝繁葉茂。葉片在陽光下泛著油亮光澤，或深綠，或淺紅，層層疊疊，交織成一片天然的穹頂。我凝望著它們，不禁感慨：“它們與這紅葉一樣，皆是自然的見證者，于歲月流轉(zhuǎn)中，沉淀出獨特的風(fēng)骨?！惫艠湫螒B(tài)各異，與粉墻黛瓦的徽派建筑相輝映，構(gòu)成了塔川村的第一道風(fēng)景。它們默然矗立，虬龍般的枝干探向天空，以巨大的樹冠撐開蒼郁天幕，將陽光篩成碎金，灑落于青苔與落葉之上。州來君仰首凝望，慨然道：“人生易老樹難老?。】此鼈冞@般從容，我們這幾十年的光陰，竟如倏忽一瞬?！蔽翌h首稱是，心中暗想：“草木的智慧，在于不爭一時，而求扎根深厚。這，何嘗不是一種生命的啟示？” 　　穿過這片濃蔭，視野豁然開朗，一大片燦爛的金色撲面而來——那是景區(qū)內(nèi)未曾收割的稻田。秋陽之下，稻穗低垂，泛著溫潤的光澤。而這金色的海浪之畔，便是那“燃燒”的秋色了。烏桕與楓楊的葉片，赤如焰，丹如霞，與稻田的金黃交織成一幅濃烈到極致的秋日錦緞。許多游客在此流連，相機快門聲不絕于耳，欲將這別致定格。 遠(yuǎn)遠(yuǎn)望見皋城君的身影，他步履輕快地穿梭于田埂與樹影之間，時而駐足凝眸，指尖輕指遠(yuǎn)方，為夫人尋覓最合心意的取景點；時而疾步折返，調(diào)整角度捕捉光影流轉(zhuǎn)，衣袂沾染了稻穗的清香與陽光的暖意。夫人靜立在烏桕樹下，鬢邊落著幾片細(xì)碎的紅葉，望著夫君忙碌的身影，眉眼間漾開溫柔的笑意。這份專注與默契，恰似這秋日里最鮮活的注釋，讓滿眸風(fēng)光平添了幾分繾綣溫情與愛的意趣。 春花之燦，在于其天真爛漫；秋葉之紅，在于其閱盡風(fēng)霜。我等年華，恰似這秋葉，積淀了一生的綠意，方能在此時綻放出最飽滿的顏色。 　　天氣極好，碧空如洗，萬里無云。秋陽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光線飽滿而溫醇，將萬物鍍上了一層明凈的亮色，正是觀賞紅葉的最佳時日。塔川的紅葉，主要以烏桕樹為主——這樹多分布于黃河以南各省區(qū)，喜溫暖濕潤、陽光充足的環(huán)境，與楓香、黃櫨等知名秋色樹種相比，別具一番景致。烏桕葉最迷人的特點，在于其色彩的豐富性與過渡感，它并非一紅到底，而是在一棵樹，甚至同一枝條上，呈現(xiàn)出紅、黃、紫、橙、綠交織的斑斕畫卷。 它的紅，不似楓葉那般熾烈如火焰，是更偏向于絳紅、酡紅，帶著一種如醉酒美人面頰般的溫潤與嬌媚；它的黃，不像黃櫨那樣厚重飽滿，而是明黃、金黃與金紅相互浸染，形成溫暖耀眼的過渡。點睛之筆在于，時常能看到幾片不肯褪去的翠綠點綴其間，或是在葉脈邊緣留下一絲綠意，如同畫家的畫筆不經(jīng)意間的留白，讓整體色彩更富層次與生機。又如蘇東坡的草書《醉翁亭記》，行、草變化之間，偶綴幾個粗壯的行楷大字，于靈動中見沉穩(wěn)，恰如烏桕葉色，于斑斕中藏著章法。這種“一棵樹就是一個調(diào)色盤”的特性，使得烏桕林遠(yuǎn)觀時，呈現(xiàn)出的不是一片單調(diào)的色塊，而是一片流光溢彩、艷麗如錦的恢宏氣象。烏桕葉的形狀也極具辨識度，呈菱形或卵狀菱形，葉柄細(xì)長，頂端帶著一個小小的尖尾。這種精巧的葉形，不似楓葉那般張揚，不似黃櫨那般傲氣，更顯秀氣與雅致。 更妙的是，深秋時節(jié)，當(dāng)葉片盡染霜色，烏桕的果實亦已成熟。蒴果輕裂，露出三顆潔白的種子，綴于枝頭經(jīng)冬不落。試想，滿樹斑斕紅葉間，點點白籽如珍珠、似雪粒悄然點綴，紅與白的鮮明對比，是烏桕獨有的標(biāo)識，為熱烈的秋色平添了幾分清雅與禪意。 一棵樹上呈現(xiàn)紅黃紫橙綠交織的色彩 　　與許多樹種秋日茂密的葉叢不同，烏桕樹的枝條生長得疏朗有致。這樹野生者多生于僻壤，長期受風(fēng)力、地形影響，枝干為抵御外力、穩(wěn)固樹形，逐漸形成虬曲姿態(tài)，枝丫恣肆無拘，自帶自然野趣；而葉片變色后，樹形非但不顯臃腫，反而在斑斕掩映下，更顯枝干的曲折與秀逸。尤其是當(dāng)它們生長在塔川的白墻黛瓦之畔、山間云霧之中時，疏疏朗朗、色彩斑斕的樹冠，與徽派建筑的幾何線條、遠(yuǎn)山的朦朧背景相映成趣，恰恰構(gòu)成了一幅極具筆墨韻味的中國畫。它所傳達(dá)的，不是西方油畫那般濃烈逼人的美，而是一種疏朗、空靈、富于留白的東方意境。 　　靜觀塔川烏桕之雅韻，潁州君的鄉(xiāng)野情致不禁被悄然勾起，他說：“吾鄉(xiāng)向來無人刻意栽種烏桕，因其非好用之材，多野生于溝邊、河岸、湖畔等幽偏之地。它樹形蒼勁有致，秋葉丹艷喜人，可在那食不果腹的艱難歲月里，誰有余閑細(xì)賞這份景致？倒是民間刻章，常取其為料——其木質(zhì)地堅實細(xì)膩，刻畫不易崩裂，就地取材無需成本，是最親民、最接地氣的材料。鄉(xiāng)間稚童最喜那雪白烏桕籽，尋竹片劈縫夾之，指尖輕捻便彈射數(shù)米，權(quán)當(dāng)玩具槍嬉鬧，倒也樂此不疲?！敝輥砭钣懈杏|地附和：“是啊！這樹既有塔川畫境中的清雅風(fēng)骨，亦有鄉(xiāng)野歲月里的煙火溫情，紅與白的相映、雅與俗的相融，正是烏桕穿越時光的獨特韻味?！?lt;/p> 人近古稀，看遍了世間的規(guī)整，反倒愈發(fā)偏愛野生烏桕這份不受拘束的野性。公園里的烏桕雖經(jīng)匠人修剪得周正雅致，卻總少了幾分天地間的自在意氣；而生長在山野間的烏桕，無拘無束，任風(fēng)雕雨琢，沒有一絲刻意的痕跡。它們不像人工栽培的那般“循規(guī)蹈矩”，每一道彎曲都藏著歲月的磨礪，每一次伸展都循著自然的本心。這多像我們走過六十多載風(fēng)雨的老者，身上的皺紋、稀疏的白發(fā)、心中的故事，從不是刻意打磨的，而是歷經(jīng)世事沉浮后的本真與蒼勁。野生烏桕的恣肆，是未經(jīng)馴化的風(fēng)骨，是與天地相擁的坦蕩，恰如人生暮年，褪去了年少的張揚、任性與中年的周全、圓滑，余下的盡是率性而為的通透與從容——這份野性，恰是最動人心魄的生命本味。 　　☆ ☆ ☆ ☆ 我們從空曠的稻田出來，潁州君想沿著公路走一走，拍拍遠(yuǎn)處的山景，醞釀情感與文思，我和州來君閃進村子，沿著青石板路深入，兩旁的徽派民居錯落有致，紅葉映襯著白墻黛瓦，構(gòu)成了一幅如詩如畫的江南秋景圖。但見一樹樹、一叢叢奪目的紅葉，或從馬頭墻后探出身姿，或在庭院一角噴薄而出，或于紅彤彤的柿子簇?fù)碓谝黄穑蛞哉狡碌臍鈩葑鳛榘蹴绫尘?。那素凈的白、沉靜的黛，與熱烈到近乎悲壯的紅，構(gòu)成驚心動魄的對比。這不再是簡單的風(fēng)景，而是一幅活著的、呼吸著的畫，一首沉默的、卻震耳欲聾的詩。 走到一戶敞開著大門的民居前，院內(nèi)挺立著一棵高大的烏桕樹，紅葉滿枝，樹下擺放著一張石桌和幾把石椅，桌上放著一壺剛泡好的黃山毛峰，茶香裊裊。主人見我們前來，熱情邀我們?nèi)胱f上一杯香茗。接過茶杯，暖意融融，輕啜一口，茶香醇厚，回甘悠長。與主人閑聊得知，這戶人家世代居住于此，靠著家中的幾畝田地和旅游業(yè)為生。每到紅葉季，家中便會接待不少前來寫生、攝影的游客，日子過得還算殷實。主人指著院中的烏桕樹笑道：“這棵樹可有年頭了，它可是我們家的‘寶貝樹’、‘生財樹’呢！” 　　我立于一處高坡，凝視著眼前這“如詩如畫”的景象，心中先前那關(guān)于“絢爛謝幕”的思緒，此刻變得無比具體而真切。這片土地上的每一片葉子，都在進行著它們一生中最盛大，也是最后的演出。它們不似春花的懵懂，不知凋零之將近；它們深知寒冬的腳步已在不遠(yuǎn)處。卻選擇以最飽滿、最無畏的姿態(tài)，坦然面對這必然的終結(jié)。 “你們看，”我指向遠(yuǎn)處一片最為濃烈的紅色，“那像不像一場集體的、向死而生的謝幕？”州來君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沉吟片刻，道：“確是如此。它們拼盡全身氣力，燃燒殆盡，不是為了哀悼，而是為了慶祝。慶祝一個圓滿的生長周期，慶祝它們曾如此熱烈地鮮活過?！?lt;/p> 皋城君不知何時跟了上來，收起玩笑的神色，輕聲說：“以前總覺得秋天蕭瑟，現(xiàn)在才懂，這哪里是蕭瑟，分明是一種極致的從容。就像人到了我們這個年歲，明白了生命的限度，反而能把余下的日子過得更加濃墨重彩，了無遺憾?！?lt;/p> 　　☆ ☆ ☆ ☆ 我們在村頭匯合了，四人望著皋夫人不緊不慢地?fù)焓凹t葉——或作書簽，或襯作照片的分幀。我們就這般靜靜地站著、看著，沐在秋陽與紅葉交織的光影里，不再多言。身旁是川流不息的游客，他們的歡聲笑語，是這人世間鮮活的熱鬧；而眼前默然飄落的紅葉，卻藏著自然最深沉的啟示。 這便是我們，年近七旬的人，懷揣著對生命“從容收官”的敬畏，所親眼見證的自然界的宣言：它不著一字，卻道盡一切——生命的價值，不在于對長度的執(zhí)著，而在于有限時空里，能否活出既有厚度、又有濃度的極致，能否在最終告別時刻，完成一次如紅葉般絢爛而從容的轉(zhuǎn)身。 　　歸途時，排隊等候進景區(qū)的車輛越積越多，返程的車輛倒寥寥無幾。我們駕車穿行在黃山西麓的余脈里，來時的期許，已化為滿心的充盈。車窗外的紅葉隨著秋陽的西移，仿佛燃燒得更加沉靜，也更加轟烈。我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群山，心中滿是感慨：“這塔川紅葉，是自然的饋贈，也是生命的贊歌。它以最絢爛的姿態(tài)告別秋日，留給我們的，不僅是視覺的震撼，更是對生命的思考與敬畏。” 人生暮年，當(dāng)如塔川紅葉，不戀歲月長短，只將過往沉淀為厚度，把當(dāng)下活成濃度，以絢爛從容的轉(zhuǎn)身，不負(fù)時光，不負(fù)此生。 意猶未盡，遂賦絕句一首，以記此行：秋山覽勝意猶長，別院樽前話舊窗。莫道塔川紅已盡，歸途滿袖染余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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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川紅葉：紅到極處是歸途

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