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小溪：原創(chuàng)作品</p><p class="ql-block"> 字數(shù): 3061字</p><p class="ql-block"> 林立嫁給大陳，是那年夏天最倉促也最必然的決定。</p><p class="ql-block"> 兩人見面不到三個月，媒人來說：“都是實在人，湊合著過吧?！绷至⑷卸?，在大城市里輾轉(zhuǎn)多年，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小城；大陳三十五，話少得像塊石頭，只會埋頭干活?；槎Y簡單，兩家人吃了頓飯，就算成了。</p><p class="ql-block"> 婚后，林立在城南開了家小小的文具店，大陳在城郊的機械廠做維修工。他們的家安在臨街的老樓里，推開窗能看見梧桐樹影，聽見小販叫賣。日子像屋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平淡無奇。</p><p class="ql-block"> 大陳的話少得可憐。林立問他：“今天廠里忙不忙？”他頭也不抬：“不知道?！绷至⑴d致勃勃地講店里來了新花樣的筆記本，學生們爭著買。他聽著聽著，突然舉起那雙厚重的大手晃了晃：“行了，不要太急功近利。”</p><p class="ql-block"> 最讓林立難受的是那次同學聚會。大家說起共同的老班長如今如何出息，在省城當了處長，買了大房子。滿桌贊嘆聲中，一直沉默的大陳突然開口：“他初中偷過物理老師的鋼筆?！笨諝馑查g凝固。林立在桌下踢他，他卻渾然不覺，“是我親眼看見的?！?lt;/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上，林立終于爆發(fā)：“你就非要掃大家的興嗎？”大陳推著自行車，低頭看路：“我說的是事實?！?lt;/p><p class="ql-block"> 然而這個不會說話的男人，卻有一雙永遠閑不住的手。</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水管漏了，他半夜起來修；鄰居的空調(diào)外機響得厲害，他主動去加固；林立的貨架倒了，他下班回來默默重新釘好。夏天暴雨，文具店門口積水，他冒雨疏通下水道，渾身濕透也不說話。冬天林立手腳冰涼，他悄悄買個暖手寶放在她常坐的椅子下。</p><p class="ql-block"> 他像老牛，只會低頭拉車，不會抬頭看路。林立時常覺得，自己嫁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道影子，一個只會干活、不會溫暖的機器人。</p><p class="ql-block"> 深秋。林立的文具店隔壁，新開了家時尚的文創(chuàng)店。年輕的店主小趙嘴甜得像抹了蜜，見了誰都叫“帥哥美女”，店里總是歡聲笑語。小趙常來林立店里串門，夸她的發(fā)卡好看，夸她今天的妝容精致。林立很久沒被人這樣夸過了，臉上泛起久違的光彩。</p><p class="ql-block"> 她開始注意打扮，說話也輕快起來。大陳還是老樣子，埋頭吃飯，默默洗碗，對妻子的變化視若無睹。</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午，小趙來找林立借錢，說資金周轉(zhuǎn)不開，就差兩萬塊。他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讓人不忍拒絕的真誠。林立猶豫了——這是她攢了半年的貨款。</p><p class="ql-block"> “姐，你就幫幫我吧，下周一準還你?！毙≮w的聲音像裹了蜜。</p><p class="ql-block"> 就在林立要點頭時，大陳突然從里屋走出來。他今天輪休，一直在修陽臺那扇吱呀作響的門。</p><p class="ql-block"> “不行。”大陳的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砸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小趙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阿梅又羞又惱：“你懂什么！小趙他——”</p><p class="ql-block"> “他上個月騙了東街李老太五千塊，說代購保健品，至今沒發(fā)貨?！贝箨惒林稚系挠臀?，語氣平靜，“上周借了西巷王師傅八千，說家里急用，王師傅現(xiàn)在天天在找他?！?lt;/p><p class="ql-block"> 小趙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嘴唇哆嗦著，最終什么也沒說，扭頭走了。</p><p class="ql-block"> 林立愣在原地。這些事，她從未聽說。</p><p class="ql-block"> “你、你怎么知道？”</p><p class="ql-block"> 大陳把抹布掛好：“李老太的女兒在廠里哭過。王師傅是我?guī)熜??！?lt;/p><p class="ql-block"> 他依然沒有多余的話，轉(zhuǎn)身又去修那扇門。林立看著丈夫?qū)捄竦谋秤?，第一次沒有覺得他掃興，反而有一種奇怪的心安。</p><p class="ql-block"> 錢果然保住了。但真正讓林立重新認識大陳，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p><p class="ql-block"> 文創(chuàng)店突然關門，小趙連夜搬走，欠了供應商一大筆貨款，也騙了好幾個老人的養(yǎng)老錢。受害的人們聚在店門口，哭的哭，罵的罵。</p><p class="ql-block"> 林立后怕不已，卻見大陳默默地幫被騙最慘的李老太搬東西——老人的退休金全砸進去了，不得不搬去和女兒同住。他開著借來的三輪車，一趟趟運送那些簡單的家具，不說一句安慰的話，只是穩(wěn)穩(wěn)地扶著老人上車下車。</p><p class="ql-block"> 李老太拉著林立的手：“閨女，你嫁了個好人啊。他不會說好聽的，可心里明白著呢?！?lt;/p><p class="ql-block"> 林立站在初冬的風里，看著丈夫忙碌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從此，她開始留意大陳的“不會說話”。</p><p class="ql-block"> 樓下小夫妻吵架，女的哭訴男的不關心她。大陳路過，說了句：“他每天給你買早餐，六年沒斷過?！毙》蚱薅笺蹲×恕B妻子自己都沒數(shù)過這個。</p><p class="ql-block"> 親戚炫耀兒子在大公司年薪百萬，滿座羨慕。大陳開口：“他去年離婚，孩子跟了媽媽，半年沒見孩子了?！庇H戚頓時啞火。</p><p class="ql-block"> 單位領導吹噓業(yè)績，同事們紛紛奉承。大陳在角落里抬頭：“上個月事故，死了人?！睍h室瞬間死寂。</p><p class="ql-block"> 他的話像冷水，澆熄了一場場虛浮的熱鬧。可奇怪的是，被澆熄的火焰下，露出的往往是更堅實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林立學會了不再急著生氣。她開始發(fā)現(xiàn)，丈夫那些煞風景的話背后，是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誠實。他看不得虛假，容不得欺騙，就像他修機器時容不得一個松動的螺絲。</p><p class="ql-block"> 這個悶葫蘆，原來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守護著某種真實。</p><p class="ql-block"> 今年春天，林立的母親生病住院。她是獨生女，父親早逝，一下子慌了手腳。大陳請了假，天天往醫(yī)院跑。他不會說安慰的話，只是默默地陪夜，穩(wěn)穩(wěn)地扶老人上廁所，仔細地記下每種藥的用法。</p><p class="ql-block"> 同病房的阿姨夸他孝順，他搖頭：“應該的?！痹俨欢嘌?。</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主治醫(yī)生來說病情，說得天花亂墜，建議用一種昂貴的自費藥。林立六神無主，正要點頭，大陳攔住了他。</p><p class="ql-block"> “張醫(yī)生，”他難得地說了長句子，“這個藥去年上了醫(yī)藥局的黑名單，副作用太大，已經(jīng)被三家醫(yī)院停用了?！?lt;/p><p class="ql-block"> 醫(yī)生臉色大變：“你、你怎么知道？”</p><p class="ql-block"> “我查過?！贝箨悘目诖锾统鰩讖埓蛴〖?，“這是相關報道和文件?！?lt;/p><p class="ql-block"> 后來他們換了醫(yī)生，用了更穩(wěn)妥的方案。母親康復后，對林立說：“你這個丈夫，找對了。他不會說好聽的，可關鍵時刻，他比誰都靠譜?！蹦赣H還說：“他是個牛皮燈籠，里明外黑”。說著說著母親嘿嘿笑了。</p><p class="ql-block"> 林立看著在陽臺晾衣服的大陳，忽然流下淚來。</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拉著大陳去河邊散步。春風柔軟，柳絮飛揚。她第一次主動講起自己在外漂泊那些年的艱辛——被騙過錢，被辜負過感情，也曾為了生存說過違心的話。</p><p class="ql-block"> 大陳安靜地聽著，直到她說完，才開口：“我知道?！?lt;/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什么？”</p><p class="ql-block"> “你回來那年，在火車站哭過。我看見了?！?lt;/p><p class="ql-block"> 林立怔住了。那是她剛回小城的時候，事業(yè)感情雙雙失意，在站臺上忍不住落淚。她從來不知道，有人看見了她的狼狽。</p><p class="ql-block"> “那你為什么還娶我？”</p><p class="ql-block"> 大陳停下腳步，看著河面上破碎的月光：“你實在，善良?！?lt;/p><p class="ql-block"> 就這三個字，再沒別的?？砂⒚泛鋈欢?。這個不會甜言蜜語的男人，看重的正是她骨子里的那點真實，善良。他不要虛幻的浪漫，只要踏實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她主動握住他的手。那雙粗糙的、只會干活的手，第一次緊緊地回握了她。</p><p class="ql-block"> 昨天，文具店來了個年輕的推銷員，吹噓他的產(chǎn)品如何暢銷全國。林立笑著聽他說完，然后輕輕搖頭：“不行呢，你的報價比批發(fā)市場貴了三成。”</p><p class="ql-block"> 推銷員悻悻而去。大陳在里屋修電風扇，抬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可林立看見他眼里有淡淡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她知道，自己終于學會了丈夫的語言——不是刻薄，不是掃興，而是剝開所有的浮華與虛假，直接觸摸生活最本真的質(zhì)地。</p><p class="ql-block"> 傍晚時分，夕陽把半個屋子染成橘紅色。大陳修好了風扇，葉片悠悠轉(zhuǎn)起來，帶來初夏的涼風。林立在準備晚飯，切菜的聲音清脆而有節(jié)奏。</p><p class="ql-block"> “今天廠里怎么樣？”她習慣性地問。</p><p class="ql-block"> “老樣子?！彼晳T性地答。</p><p class="ql-block"> 但這次，林立不再失望。她聽懂了這三個字背后的全部——機器運轉(zhuǎn)正常，工資按時到賬，日子平靜安穩(wěn)。這就是他要給她的，最樸素的承諾。</p><p class="ql-block"> 窗外，賣豆腐的梆子聲由遠及近，孩子的笑鬧聲飄過巷口，誰家的廚房傳來爆蒜的香味。這些細碎的聲音，織成了最真實的人間煙火。</p><p class="ql-block"> 林立把菜下鍋，“刺啦”一聲，油煙升騰。她回頭，看見大陳正默默地把餐桌擺好，碗筷放得整整齊齊。</p><p class="ql-block"> 沒有一個愛字，可每一個動作都在說：我在這里，和你一起，過著這實實在在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原來最深的懂得，不需要太多的言語。就像種子埋在土里，就像樹根緊握大地，沉默自有沉默的力量。而她要的溫暖，一直都在這一飯一蔬里，在這雙從不言說卻從未放開的手里。</p><p class="ql-block">小溪原創(chuàng)與三亞，2025年11月26號凌晨五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