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金麋鹿》（中篇連載）</p><p class="ql-block">□宋紅蓮（第 1一2一3 章節(ji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精彩片段：</p><p class="ql-block">我們倆常去后山的緩坡玩，那里草色青翠，還長著成片的野草莓。有回剛蹲在地上摘草莓，就聽見草葉“窸窸窣窣”響，抬頭一看，是只半大的金麋鹿，渾身的毛像曬透的麥穗，泛著暖黃的光。它不怕人，就站在三步外，盯著我們手里的草莓看。咪鹿膽子大，掏出一顆紅透的遞過去，金麋鹿竟低下頭，用濕潤的鼻子輕輕蹭了蹭她的手心，才小口叼走草莓。</p><p class="ql-block">關(guān)鍵詞：年代變化，蛻變印記，美好浪漫。</p><p class="ql-block"> 一、山村“野丫頭”</p><p class="ql-block">我有個(gè)打小一起摸爬滾打的伙伴，叫金咪鹿——就是現(xiàn)在人常說的閨蜜，可那會(huì)兒山村孩子不懂這些文縐縐的詞，只知道放學(xué)路上要一起踩著田埂走，掏了鳥窩要分著烤鳥蛋吃，她就是我最要好的伴兒。</p><p class="ql-block">“咪咪”在我們山村方言里是很小的意思，加上大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種脾氣很溫和、渾身金黃、有時(shí)能跟我們一起玩耍的金麋鹿，所以，我們一般喊她“金咪鹿”時(shí)常會(huì)聯(lián)想到金麋鹿。我們倆常去后山的緩坡玩，那里草色青翠，還長著成片的野草莓。有回剛蹲在地上摘草莓，就聽見草葉“窸窸窣窣”響，抬頭一看，是只半大的金麋鹿，渾身的毛像曬透的麥穗，泛著暖黃的光。它不怕人，就站在三步外，盯著我們手里的草莓看。咪鹿膽子大，掏出一顆紅透的遞過去，金麋鹿竟低下頭，用濕潤的鼻子輕輕蹭了蹭她的手心，才小口叼走草莓。后來我們常去那片坡地，有時(shí)會(huì)帶些家里的玉米碴子，金麋鹿見了我們，就會(huì)從樹林里慢慢走出來，跟我們一起在草地上打滾，陽光灑在它們的毛上，連風(fēng)都變得軟乎乎的。</p><p class="ql-block">可比起金麋鹿的靈動(dòng)，咪鹿打小就有樁煩心事——她是個(gè)“癩子殼”，頭頂總有幾塊光禿禿的頭皮，她媽只能天天給她敷上黃澄澄的藥膏，那藥膏氣味沖得很，像熬糊的草藥混著硫磺，離老遠(yuǎn)就能聞見。</p><p class="ql-block">上學(xué)那幾年，這氣味成了同學(xué)們嘲笑她的由頭。每天放學(xué)路上，總有幾個(gè)男生跟在我們身后，拍著手唱編好的兒歌：</p><p class="ql-block">“癩子殼，扁擔(dān)奪</p><p class="ql-block">奪出血來我有藥</p><p class="ql-block">什么藥？膏藥</p><p class="ql-block">什么膏？牙膏</p><p class="ql-block">什么芽？豆芽</p><p class="ql-block">什么豆？豌豆</p><p class="ql-block">什么灣？臺(tái)灣</p><p class="ql-block">什么臺(tái)？戲臺(tái)</p><p class="ql-block">什么戲？把戲</p><p class="ql-block">什么把？癩子踩上牛??！”</p><p class="ql-block">歌詞越唱越難聽，咪鹿起初只是攥著我的手，指甲都快嵌進(jìn)我掌心，始終咬著唇不吭聲。后來，那些男同學(xué)越搞越過分，咪鹿突然從書包里掏出玩游戲的石子兒，砸向男同學(xué)，男同學(xué)被砸得狼狽逃躥。</p><p class="ql-block">我們住的山?jīng)_深處，有片火山湖泊，老人們都叫它仙女湖，說湖里住著一個(gè)蓮貴妃——早年間，蓮貴妃也是一頭癩子殼，曾落難于此，一頭枯發(fā)在湖水里泡過，竟變得烏黑濃密，像潑了墨的綢緞一一咪鹿媽把這傳說當(dāng)了真，每年夏天都要拽著咪鹿往湖邊跑。</p><p class="ql-block">有回正午，日頭毒得能曬裂地皮，她媽硬是把她的粗布褂子扒了，推著她往湖里走：“快下去泡！你看這湖水清的，說不定泡完頭發(fā)就長出來了！”湖水剛沒過膝蓋就涼得刺骨，咪鹿凍得嘴唇發(fā)紫，卻不敢反抗，只能任由她媽往她頭頂撩水?？膳萘艘粋€(gè)夏天，頭皮上的藥膏換了一茬又一茬，那些光禿禿的地方，還是沒冒出幾根新頭發(fā)。她媽坐在湖邊的石頭上，望著她稀疏的頭發(fā)嘆氣：“咋就沒個(gè)好命，連蓮貴妃的福氣都沾不上呢？”</p><p class="ql-block">后來咪鹿上了學(xué)，她媽每天早上都要在鏡前折騰半天。梳頭發(fā)時(shí)，總把她兩邊的頭發(fā)往中間攏，勉強(qiáng)編出兩條細(xì)細(xì)的小辮子，用紅頭繩緊緊扎住，生怕風(fēng)一吹就露了頭皮。有回我去叫她上學(xué)，正好撞見她媽拿著木梳嘆氣：“這頭發(fā)咋就這么少？要是能像別家姑娘那樣，梳兩條粗辮子多好看。”咪鹿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沒說話。</p><p class="ql-block">金咪鹿就是家里的老幺，上頭有兩個(gè)姐姐兩個(gè)哥哥。爸媽疼她疼得緊，輕易舍不得說重話。她生來就帶著股野勁兒，坐不住板凳，上小學(xué)那幾年，課本沒翻熱幾頁，倒把操場(chǎng)和田間的玩藝兒練得樣樣精通。踢毽子時(shí)，她能讓那枚插著雞毛的布毽子在腳尖、膝蓋上翻著花兒轉(zhuǎn)，我們幾個(gè)小姑娘輪著上，沒一個(gè)能接得住她踢過來的“扣殺”；抓石子更不用說，五顆圓滑的鵝卵石在她手里像長了眼睛，拋起來落下去，從“一抓三”到“五連環(huán)”，動(dòng)作又快又穩(wěn)，我們蹲在一旁數(shù)著數(shù)，總被她甩下大半截。也正因這股活絡(luò)勁兒，她被選進(jìn)了學(xué)校的文藝宣傳隊(duì)，唱樣板戲、跳集體舞，一上臺(tái)就眼里發(fā)亮。老師常指著她說：“這丫頭，玩心重得管不住，可一到臺(tái)上，就跟換了個(gè)人似的，讓人又愛又恨?！?lt;/p><p class="ql-block">我至今記得那回背課文的事。那天是周五，老師留了篇老長的記敘文，說背不過就不準(zhǔn)回家。放學(xué)鈴響了，老師搬了把掉漆的木椅坐在教室門口，像座小山頭似的堵著路，我們排著隊(duì)一個(gè)個(gè)上去背，背順了的就揣著書包往家跑，沒背過的就得站在一旁接著磨嘴皮。最后太陽都快沉到山坳里了，教室里就剩金咪鹿一個(gè)，她站在老師跟前，磕磕巴巴地卡著句，額角都冒了汗。我早背過了，卻沒敢走——從學(xué)校到家要走十幾里山路，傍晚山里起了風(fēng)，吹得路邊的茅草叢沙沙響，我實(shí)在不放心她一個(gè)人走。</p><p class="ql-block">她瞥見我在門口晃悠，沖我使勁擺手，嘴型比劃著“快回家”，又指了指天上的暮色。我心里犯嘀咕，可架不住她催，只好磨磨蹭蹭地往山下走。沒走多遠(yuǎn)，就聽見身后傳來輕快的腳步聲，一回頭，金咪鹿正背著書包朝我跑過來，臉上還帶著笑。我趕緊迎上去問：“你咋這么快就背過了？我還以為得等你半個(gè)鐘頭呢！”她往我身邊一湊，壓低聲音笑：“背啥呀，我趁老師坐著打盹兒，用手指頭戳了戳他胳膊，指了指窗外的天，說‘老師，您看天都黑透了，學(xué)校里就剩我一個(gè)，路上要是遇著野東西咋辦’。那老師本來就急著回家做飯，一聽這話，擺擺手就讓我走了！”</p><p class="ql-block">我們倆沿著山路往家跑，笑聲被風(fēng)卷著飄得老遠(yuǎn)。打那以后，再遇上背課文卡殼的事，金咪鹿就用這招“裝可憐”，次次都能蒙混過關(guān)，我們還私下里把這招叫做“天黑救急法”，每次用的時(shí)候都憋著笑，生怕被老師看出破綻。</p><p class="ql-block">說她任性，也是實(shí)打?qū)嵉氖?，半點(diǎn)不摻假。她上學(xué)上得好好的，說不上就不上了，連個(gè)招呼都沒提前打，跟扔塊石子兒似的隨意。</p><p class="ql-block">那天中午下起了雪，是入冬后的第一場(chǎng)雪，小顆粒的雪籽兒砸在窗戶紙上，沙沙直響。教室里沒生爐子，冷得人手指都蜷不攏。中午放學(xué)回家，金咪鹿把藍(lán)布書包往堂屋的方桌上一摔，書包帶“啪”地打在桌面，驚得桌角的瓷碗晃了晃。她媽正在灶屋揉面，探出頭問她：“咋了這是，誰惹你了？”金咪鹿往門檻上一坐，梗著脖子說：“媽，我不上學(xué)了?！彼龐屢詾樗莾龅敏[脾氣，笑著應(yīng)了句：“你不上就不上唄，先過來幫我燒火?！闭f完就轉(zhuǎn)身回灶屋忙活，沒多當(dāng)回事——畢竟這丫頭平時(shí)也愛說些氣話，轉(zhuǎn)頭就忘了。</p><p class="ql-block">等到傍晚，她媽收工回家，推開院門看見金咪鹿正蹲在院子里堆雪兔子，書包安安靜靜地躺在屋檐下，才驚得提高了嗓門：“你個(gè)死丫頭！真就不去上學(xué)了？”金咪鹿抬起頭，臉上沾著雪沫子，認(rèn)真地說：“我沒跟你說假話，以后都不去了?！彼龐屭s緊把她爸從里屋叫出來，急著說：“你快管管你閨女！說不上學(xué)就不上學(xué)，這以后可咋整？”她爸正坐在炕沿上搓著凍裂的手，皺著眉嘆了口氣：“她不想上就不上吧，家里這么多活兒，少個(gè)人上學(xué)也少份開銷?！彼龐屵€是不放心，拉著金咪鹿的手反復(fù)問：“你真不后悔？現(xiàn)在不念書，以后可別怨我們沒勸你?！苯疬渎顾﹂_她媽的手，往雪地里一站：“不后悔，也不怨你們！”</p><p class="ql-block">第二天，老師要我看看，她為啥沒到學(xué)校來上課。她說從今以后不上學(xué)了。一聽這話，我驚得目瞪口呆：“你爸媽沒打你？我要是敢說不上學(xué)，我爸能拿掃帚把我打出二里地去！”她正用石頭砸著剛從河里摸來的螺螄，頭也不抬地說：“我爸媽對(duì)我好著呢，知道我不愛坐在教室里憋悶，就隨我了?！?lt;/p> <p class="ql-block">二、進(jìn)城尋出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金咪鹿不念書以后，更像一只無拘無束的金麋鹿。這種金麋鹿經(jīng)常在大山里的峰嶺間出現(xiàn)，看見它的時(shí)候都是在奔跑的狀態(tài)，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在我眼里，她的本事大著呢——她能順著老槐樹的枝椏往上爬，爬到樹巔上掏鳥窩，我只能站在樹下仰著脖子，眼睛瞪得溜圓，盼著她下來時(shí)能分我一些拆鳥窩得到的干樹枝；她蹲在渠邊撈魚時(shí)，褲腳卷到膝蓋，露出沾著泥點(diǎn)的小腿，像金麋鹿踏過溪澗時(shí)濺起水花的蹄子，靈活又潑辣；往稻田里鉆著找野雞蛋時(shí)，扎著紅頭繩的小辮子在稻穗間甩動(dòng)，背影輕快得像金麋鹿穿梭在山林間，連陽光都追著她跑，從不會(huì)被田埂或草木困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一回，我們剛把烤好的野雞蛋吃完，就被她爸撞見了。她爸手里拿著鋤頭，看見我們嘴角沾著的蛋黃，臉一沉：“你們倆是不是偷家里的雞蛋吃了？”說著就要揚(yáng)起鋤頭把子打我們的屁股。我嚇得直往金咪鹿身后躲，她卻挺了挺腰，從褲兜里掏出幾瓣碎掉的野雞蛋殼——野雞蛋殼比家雞蛋殼薄，顏色也偏淺褐，一看就不一樣。她把蛋殼遞到她爸跟前：“爸，這是我們?cè)诘咎锢飺斓囊半u蛋，沒偷家里的！”她爸拿過蛋殼看了看，又瞅了瞅我們緊張的樣子，氣消了大半，放下鋤頭說：“下次別在柴火堆旁烤，小心著火?！蔽覀儌z對(duì)視一眼，偷偷笑了，總算躲過了一場(chǎng)“劫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這么玩了幾年，金咪鹿長到十五六歲，個(gè)子抽得老高，臉盤也長開了，眉眼彎彎的，像池塘邊剛要開苞的荷花，透著股鮮活的勁兒，可頭頂?shù)念^發(fā)還是稀稀拉拉，只能勉強(qiáng)扎兩條細(xì)辮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天晚上，我在她家玩兒，聽見她媽跟她爸說話。她媽嘆了口氣：“眼看咪鹿就要長成人了，總不能一直在家瘋玩，頭發(fā)又這個(gè)樣子，以后咋找婆家？你打算咋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爸在黑暗里沉默了一會(huì)兒，說：“還能咋辦？跟她兩個(gè)姐姐一樣，到年紀(jì)了找戶人家嫁了唄?！?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媽不樂意了：“你就不能上城里找找你大哥？人家的兒女都在往城里跑。說不定你大哥能幫咪鹿找份活兒干，你去了，也算是盡到當(dāng)?shù)呢?zé)任了?！?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爸被她媽說動(dòng)了，第二天一早，揣著兩個(gè)剛蒸好的紅薯當(dāng)午飯，揣著那點(diǎn)希望渺茫的“說不定”，進(jìn)城找他大哥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其實(shí)，他知道大哥家在哪兒，嫂子待他們一家人也熱絡(luò)，可他還是一路走一路問，繞了好幾個(gè)彎，最后還是摸到了大哥的單位門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爸不敢貿(mào)然進(jìn)去，挨挨蹭蹭地問收發(fā)室的大爺：“我想進(jìn)去找個(gè)人，行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找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辦公室的金科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哪個(gè)金科長？姓金的科長有好幾個(g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金……金圣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收發(fā)大爺在墻上的一張紙上拖著手指找到了金圣海的電話，撥了過去：“金科長，門口有人找你?！?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讓他進(jìn)來吧，我在辦公室?！?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爸找到大伯時(shí)，大伯正在辦公室里整理文件，抬頭看見弟弟站在門口，身上穿著打補(bǔ)丁的粗布衣裳，趕緊迎出來：“你咋不往家里去，跑到單位來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爸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往身后藏了藏：“這不是兩手空空的，沒帶啥東西，不好進(jìn)門嘛?！?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大伯拉著她爸往屋里坐，給她爸倒了杯熱水：“一家人說啥外道話。你這趟來，是有啥事兒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是想為老幺尋一條出路來的?！?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哪個(gè)是老幺？你的五個(gè)子女我分不太清楚?！?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爸捧著水杯，喝了口熱水，才小聲說：“老幺，咪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大伯愣了愣：“為咪鹿？她不是還小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爸搖搖頭：“不小了，都十五六歲了，長成大姑娘了。就是頭發(fā)……不太好?！?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大伯想了想，說：“那我去問問三游洞的老張。他在那兒負(fù)責(zé)籌辦一個(gè)招待所，說不定能給她找個(gè)活兒干。有消息了我會(huì)電話通知你，把她領(lǐng)來看看?！?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們家沒有裝電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不是有嗎，電話號(hào)碼是多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呢?！?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大伯撕下一張便箋，寫上一串?dāng)?shù)字：“這是我這兒的電話號(hào)碼，回家后去村部打給我?！?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好，我知道了?！?lt;/p> <p class="ql-block">三、一包藕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等電話，咪鹿她爸不管白天蹲在田埂上薅草，還是夜里躺在床上烙餅似的翻來覆去，耳朵都像支棱著的小雷達(dá)，連院外老槐樹的葉子沙沙響都要側(cè)耳辨聽，生怕漏了村部方向傳來的動(dòng)靜。她爸攥著煙袋鍋?zhàn)?，往門檻上磕了磕煙灰，特意叮囑她媽：“你也幫著盯緊點(diǎn)，村部喇叭一響，不管手頭做著啥，先喊我一聲?！彼龐屨曛怂穆榫€，頭也沒抬就應(yīng)：“知道了，錯(cuò)不了?！?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時(shí)候電話金貴，全村就村部里擺著一部，漆皮都磨得發(fā)暗，倒是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精神，不管是村東頭的曬谷場(chǎng)，還是村西頭坳里的獨(dú)戶，一嗓子喊出去，連屋檐下的麻雀都能驚飛。這喇叭平日里是村干部開會(huì)、發(fā)通知用的，順帶幫村民傳呼電話——誰家在外的娃來電話了，村干部就捏著嗓子喊上幾遍名字，算是村里最實(shí)在的“便民服務(wù)”。要是喇叭沒按點(diǎn)在早晚廣播，冷不丁“嗡”一聲炸開，村民們就知道，要么是鄉(xiāng)里來了要緊事，要么就是誰家的電話盼來了。咪鹿她爸天天盼的，就是喇叭里蹦出那句：“六組的金勝濤注意了，六組的金勝濤注意了?！笨扇兆影局?，從田埂上的麥子黃了割完，到院角的菊花謝了落盡，再到窗欞上凝了薄霜，幾個(gè)月過去，喇叭里的名字念了一茬又一茬，始終沒輪到“金勝濤”三個(gè)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媽把曬好的紅薯干收進(jìn)竹籃，忍不住往她爸跟前湊了湊，聲音壓得低低的：“你說……你大哥該不會(huì)是把咪鹿的事給撂腦后了吧？說不定也是嫌她頭發(fā)不好，不好開口?！?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爸正蹲在墻根下劈柴，斧頭舉到半空頓了頓，木柴上的紋路被陽光照得清晰，他卻沒看，只含糊地應(yīng)：“不能吧……大哥不是那沒譜的人?！?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電話沒等來，該跑的路卻不能歇。再去城里找大哥，總不能空著兩只手上門。咪鹿她爸夜里坐在煤油燈底下，手指無意識(shí)地摩挲著桌角的木紋，翻來覆去琢磨禮物。起初想帶糍粑，頭天晚上泡了糯米，第二天凌晨就起來燒火蒸，揮著木槌捶了大半個(gè)早上，捶得胳膊都酸了，可看著盆里糯嘰嘰的糍粑，又皺起眉：“城里人家不缺這個(gè)，拿過去顯不出心意?！闭f著就把糍粑收了起來；后來又想起自家曬的麻葉糖、炒的米子糖，裝在玻璃罐里亮晶晶的，可掂量了半天，還是搖頭——“太家常了，拿不出手。”直到看見屋角缸里存的那點(diǎn)藕粉，他眼睛才亮了亮。那是開春時(shí)去塘里挖的野藕，淘洗、研磨、過濾、晾曬，前前后后忙了小半個(gè)月才得到那么一小罐，粉細(xì)得像白面，往碗里舀一勺，用溫水調(diào)開，攪成透透亮亮的糊狀，不用加糖，光是那股子藕的清甜味，就夠讓人咽口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捏起一小撮藕粉在指尖捻了捻，嘆道：“這東西是真好，就是做起來太費(fèi)神了，太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媽正借著燈光縫補(bǔ)舊衣裳，針腳頓了頓，抬頭看他：“要不是費(fèi)神，哪能算得上稀罕物？值當(dāng)?shù)?。說不定大哥看咱這么用心，能更上心幫咪鹿找活兒?！?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點(diǎn)點(diǎn)頭，把藕粉罐往柜子里挪了挪，語氣篤定了些：“說的也是?！?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們將藕粉用干凈紙包了一包，又專門從商店買了一張包散裝“蔬食果品”的厚硬粗黃紙，很有講究地四角周正地又包了一層外殼，用一個(gè)粗尼龍線網(wǎng)兜裝好，提在手里掂了掂，才滿意地掛上了山墻柱子上，以備隨時(shí)出門拎走。這種網(wǎng)兜，紅白相間，紅色褪了色，白色臟成了灰黑，但不失為鮮艷搶眼；雖很簡陋，但很結(jié)實(shí)耐用，也不常見，不一定每個(gè)家庭都有這種網(wǎng)兜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這一天，咪鹿她爸正在牛屋出牛糞，鐵鍬剛插進(jìn)濕漉漉的糞堆里，就聽見村部的高音喇叭突然“嗡”地響了一聲，驚得牛屋里的老黃牛打了個(gè)響鼻。他手里的鐵鍬“哐當(dāng)”掉在地上，耳朵唰地豎了起來，連手上的糞水都顧不上擦，就往院外跑。剛跨出牛屋門檻，就聽見喇叭里傳來村干部熟悉的大嗓門：“六組的金勝濤注意了！六組的金勝濤注意了！你城里的大哥來電話了，讓你十分鐘后，趕緊到村部來接電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來了！來了！”金勝濤扯著嗓子應(yīng)了一聲，聲音都發(fā)顫，腳下像踩了風(fēng)火輪似的往村部跑。路過自家院門口時(shí)，他瞥見她媽正舉著菜刀站在灶臺(tái)邊，一臉驚愕地望著他，便喊了句“大哥來的電話！”腳步?jīng)]敢停半分。田埂上的土塊被他踩得亂飛，褲腳管蹭上了路邊的草屑，他卻全然不覺，心里頭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咚咚直撞——幾個(gè)月的盼頭，總算盼來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跑到村部門口，他喘著粗氣扶住門框，臉漲得通紅，額角的汗珠順著皺紋往下滾。村干部見他來了，指了指桌上的電話：“快接吧，剛響過，我替你接通了。”他三步并作兩步跨過去，雙手在衣襟上使勁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拿起話筒，聲音還有些發(fā)緊：“喂……是大哥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是我，勝濤?！彪娫捘穷^傳來大伯的聲音，“咪鹿的事妥了，老張那兒的招待所正好還有服務(wù)員的名額，你這兩天就帶她來城里，我領(lǐng)她去看看?！?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金勝濤握著話筒的手猛地一緊，眼眶瞬間就熱了。他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哎！好！好！謝謝大哥！”掛了電話，他還愣了愣神，直到村干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恭喜啊，娃有出路了”，他才回過神來，咧開嘴一個(gè)勁兒地笑，連聲道謝。轉(zhuǎn)身往家跑時(shí)，腳步都輕飄飄的，剛才還覺得沉的腿，這會(huì)兒像生了風(fēng)，連平時(shí)走習(xí)慣了的田埂都跑歪了幾次，斜到田里去了，又跑上來——他要趕緊回去，把這好消息告訴咪鹿和她媽。</p> <p class="ql-block">（未完，待續(x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