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立秋之后，北京的雨便一場接一場地來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這話在北京說得最是妥帖。秋雨攜著秋風(fēng)四處游走，很快就驅(qū)散了夏季的悶熱。這北京的秋雨，總透著股通透的清涼，不像江南的雨那般黏稠，也不似嶺南的雨那般潑辣。它倒像是一位提著裙擺、踮腳走過的前清宮女，來得矜持；又似一曲剛?cè)岵⑽袷闱榈木╉嵈蠊?，下得浪漫。在少雨的北京，這一場場秋雨，總能讓人心生歡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是老北京，但在北京時間久了，就覺著這里的雨的確與眾不同。它帶著北方特有的爽朗與氣勢，不來則已，一來便仿佛給這座千年古都罩上了一件霧蒙蒙的長袍。一切都慢了下來，沉了下來。連長安街上川流不息的車馬，也在這雨中變得溫柔了幾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京城的秋雨，來得悄然。它沒有我的蘇北故鄉(xiāng)雨前那一聲悶雷作引子，常常是抬眼望窗外時，才發(fā)現(xiàn)那原本朗朗的天空，已被一層勻凈的、灰蒙蒙的紗幕替換了。于是你知道，雨要來了。這雨下得極有分寸，仿佛一位深諳世故的舊京文人，言語不多，卻句句有著沉甸甸的斤兩。它落得坦然從容，甚至都懶得打雷、閃電，就那么細細密密地來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若得閑，該去胡同里走走。雨中的胡同最是有味。兩旁的朱門灰墻被雨水浸得顏色深重，愈發(fā)顯得肅穆。偶爾有一扇門虛掩著，望進去，或許能瞥見一架瓜棚，或是一株秋海棠，綠得沉郁，紅得寂寞。雨水順著獸頭瓦當?shù)蔚未鸫鸬芈湎聛恚谇嗍迳蠟R起細小的水花。有老北京端著搪瓷缸子站在門檐下，不緊不慢地呷一口茶，望著雨幕出神。那神情，仿佛在看一場演了千年的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時節(jié)，你要是去香山，定能見識到秋雨的神奇。那層層疊疊的紅色與黃色，平日里扎眼得像新敷的胭脂，但一經(jīng)這秋雨，仿佛被歲月?lián)崦^無數(shù)次的絹本，紅得沉靜，黃得溫潤。那顏色像是從肌理里透出來的，與水汽渾然一體。偶爾有殘留的雨珠從葉尖滾落，在空中劃出一道晶亮的弧線，碎在地上，卻仿佛碎在了心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北海的亭子，故宮角樓的飛檐，乃至長安街邊無盡延伸的華表與宮墻，都被這雨洗出一種本來的、沉郁的顏色來。登臨景山，眺望雨中的北京，整個城池都籠罩在一片迷離的煙靄里。遠處的西山隱沒了，近處的中軸線，殿宇樓臺只剩下朦朧的剪影，在煙雨中若隱若現(xiàn)。冰心筆下那使"每個人都心胸開闊，流連忘返"的名勝，此刻更顯深邃。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一片無盡的、灰蒙蒙的空間，和歷史一起，緩緩地呼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秋雨聲，也自成一格。在公寓樓里聽，是單調(diào)的，被玻璃窗濾得只剩一片模糊的噪音。但如果有緣，能在什剎海畔的舊鋪子里，或是胡同深處的四合院里聽，那韻味便截然不同了。雨點落在魚鱗般的灰瓦上，匯成一股股細流傾瀉而下；或是打在胡同里老槐樹將黃未黃的葉子上，在空中翩翩起舞，這是斷斷續(xù)續(xù)、清亮的箏音。那雨聲，時而輕如學(xué)子翻書，時而大如太學(xué)講堂的風(fēng)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喜歡在雨中去琉璃廠轉(zhuǎn)轉(zhuǎn)。那些老鋪子在雨中別有一番韻味。"榮寶齋"的金字招牌被雨水洗得發(fā)亮，店里的老先生不忙的時候，會搬把藤椅坐在門口，望著街上的雨幕出神。偶爾有顧客進來，他也不急著招呼，任你在店里慢慢轉(zhuǎn)悠?？諝庵酗h著墨香和紙香，混著雨水的清氣，讓人想起這座城里過往的文人墨客。想來，他們也曾在這樣的秋日，在這樣的雨中，來此尋覓一方好硯、一卷古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雨中的市井巷陌，在靜謐中慢下了腳步。四合院的門楣下，主人端出的"咬秋"果盤里，梨子脆生生地甜，葡萄水靈靈地紫。砂鍋里咕嘟作響的"秋膘"，濃郁肉香飄向雨巷深處，勾得路人也深吸幾口解饞。前門箭樓飛檐墜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碎成晶瑩的星。偶有小販推著搖晃的板車經(jīng)過，掉落的水果砸進積水倒映的天空，"噗"的一聲，驚起一圈漣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如果去西郊，一定要在雨中走走潭柘寺。雨珠沿飛檐滴落，在庭院濺起清響。張愛玲當年在此諦聽秋雨，寫道："雨靜悄悄地下著，只有一點細細的淅瀝瀝的聲音。桔紅色的房屋，像披著袈裟鮮艷的老僧，垂頭合目，受著雨底的洗禮。"千年古剎在雨中呼吸，朱垣與青苔色澤深沉，時間在此刻仿佛停滯了一般。站在寺前的古松下，能聽見雨水從松針上滑落的聲音，清脆如玉珠落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南長河在雨中別有一番風(fēng)致。河水載著落花與云影潺潺西去，岸邊的柳樹已現(xiàn)出淡淡的黃色。紫竹院的殘荷猶擎著滿盞銀珠，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有老者披著雨衣在岸邊垂釣，那份專注，仿佛釣的不是魚，而是這一方秋意。偶爾有野鴨從蘆葦叢中游出，在雨中的河面上劃出一道水痕，很快又被雨點打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雨，總能引人遐思。夜闌人靜，獨坐窗前，聽那窗外淅淅瀝瀝、若有若無的聲響，便會無端地想起這座城里過往的許多人、許多事。想起納蘭性德在淥水亭聽雨時吟出的"風(fēng)淅淅，雨纖纖，難怪春愁細細添"；想起這座城里走過的王侯將相、才子騷人；想起老舍筆下，祥子在這樣冷的秋雨里，是如何地焦急與茫然；想起《茶館》里掌柜那無奈的一聲聲嘆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雨，曾淋濕過駝鈴商隊的歸途，也曾浸潤過五四青年的長衫；它聽過茶館里的喧囂，也見過廣場上的沉默。千百年來，雨就這么下著，將帝王的雄心、文人的慨嘆、百姓的悲歡，都一點一滴地滲進了燕京大地，化作了這座都城沉靜而堅韌的魂魄。走在雨中的胡同里，你仿佛能聽見歷史的回聲，從每一塊青磚、每一片灰瓦中滲透出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回，我在雨中的南鑼鼓巷遇見一位老人。他坐在自家門墩上，手里把玩著一對核桃，望著淅淅瀝瀝的雨出神。我上前搭話，他說他在這胡同里住了一輩子。"北京的秋雨啊，"他慢悠悠地說，"最有味兒。你細聞，這雨里有棗香，有菊香，還有......時光的香味。"他指了指院里一株老棗樹，"雨水一打，棗子更甜了。"又指了指墻角的幾盆菊花，"雨水一澆，花開得更艷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話讓我怔了許久。是啊，北京的秋雨，不只是雨，更是一種歲月的醞釀。它把棗香釀得更醇，把菊色染得更濃，把時光都浸泡出一股子陳年的香味來。在北京的秋雨里，你感受到的是一種意境，是一種清醒的孤寂，一種與浩瀚歷史悄然相接的微茫之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雨停了。云層裂開一道縫，漏下淡淡的、金黃的光?？諝馐乔八从械那遒?，帶著土與落葉混合的醇厚氣息。胡同里又有了人聲，自行車鈴鐺清脆地響著，孩子們迫不及待地跑出來，踩著積水玩耍。北京，又從一場秋雨的沉思里醒了過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那秋雨卻仿佛已滲進我的肌膚，留在我的記憶里。那雨中的胡同，雨中的香山，雨中的潭柘寺，還有那位說雨中有香味的老人，都將在我此后所有或喧鬧或孤寂的歲月里，讓我回味起那份獨有的、清寂的醇香。這北京的秋雨，下著下著，就下成了故事，下成了詩，下成了每一個在北京生活過的人心頭永遠的印記。</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