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七歲那年的春天，一個霧氣氤氳的清晨，我和小學(xué)同學(xué)玲在家屬樓樓下打著羽毛球。白色羽毛球在空中劃出單調(diào)的弧線，晨霧像一層薄紗籠罩著這個始建于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廠礦家屬區(q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蘇婷，到你了！”玲喊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正準(zhǔn)備接球，眼角的余光瞥見三單元樓梯口走下來一個人影。那是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男人，酒紅色的頭發(fā)在乳白的晨霧中顯得格外醒目——在2002年的小城，這樣的發(fā)色還相當(dāng)罕見。他身高約一米八，穿著熨帖的深灰色西裝，白襯衫領(lǐng)口露出一截，系著優(yōu)雅的領(lǐng)帶，手里拿著摩托羅拉翻蓋手機(j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有一張清俊的臉龐，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帶著一絲剛睡醒的倦意，卻又清澈明亮。只一眼，我的心就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像有無數(shù)只小鹿在胸腔里橫沖直撞。我慌忙移開目光，假裝專心打球，臉頰卻不受控制地?zé)饋?，連耳根都在發(fā)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蘇婷！球來了！”玲的喊聲把我拉回現(xiàn)實(sh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手忙腳亂地?fù)]拍，卻打了個空。羽毛球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滾向那個男人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停下腳步，彎腰撿起球。起身時，西裝下擺隨之?dāng)[動，動作流暢而自然。他走到我面前，將球遞過來：“你們的球?！?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聲音比我想象的更低沉，帶著清晨特有的沙啞質(zhì)感。我的手指在接過球時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一股電流般的觸感從指尖竄到心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謝...謝謝?！蔽倚÷曊f，頭垂得低低的，不敢看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微微頷首，走向停在樓角的一輛黑色本田摩托車，在那個年代是相當(dāng)時髦的車型。他戴上頭盔，發(fā)動引擎，摩托車發(fā)出轟鳴聲，很快消失在晨霧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哇，新搬來的吧？”玲湊過來，“好帥啊，還穿西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站在原地，盯著摩托車消失的方向，手心還殘留著剛才觸碰的余溫。晨風(fēng)吹過，帶來遠(yuǎn)處桃花的淡淡香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強(qiáng)生薰衣草沐浴露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寧。數(shù)學(xué)課上，老師在黑板上寫的公式全都變成了他彎腰撿球的樣子；語文課上，老師朗誦的詩歌全都變成了他低沉的聲音。玲幾次找我說話，我都心不在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午放學(xué)回家，剛進(jìn)門，媽媽就從廚房探出頭：“婷婷回來了？正好，隔壁搬來新鄰居了，等會兒我們?nèi)ゴ騻€招呼?！?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心猛地一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晚飯后，媽媽準(zhǔn)備了一盤水果，讓我端著跟她一起去鄰居家。站在那扇陌生的門前，我的心跳快得像要沖出胸腔。我深呼吸三次，才按下門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門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次距離更近——我能看清他眼角有一顆小小的痣，能看清他酒紅色頭發(fā)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能看清他白色襯衫領(lǐng)口解開的第一顆紐扣。他換下了西裝，穿著簡單的米白色針織衫和深色燈芯絨休閑褲，看起來比早晨更溫和，也更帥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們好，找誰？”他問，目光落在我身上時，似乎停頓了一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是隔壁的鄰居，歡迎你們搬來。”媽媽笑著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太客氣了！快進(jìn)來坐！”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婦女從他身后出現(xiàn)——后來我知道，那是謝姨媽，他的母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進(jìn)客廳，另一位中年男子起身迎接——石伯伯，他的父親。他們家裝修簡單，但收拾得很整潔。茶幾上擺著幾本計算機(jī)雜志，墻角放著幾個還沒完全打開的紙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聊天中得知，他們原來是文昌橋的拆遷戶，在三豐名園買了新的商品房，但剛交付還在裝修，所以先租在這里過渡幾個月。他叫石遠(yuǎn)，二十六歲，剛從省城的計算機(jī)專業(yè)畢業(yè)，現(xiàn)在在一家軟件公司上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婷婷今年準(zhǔn)備高二了吧？”謝姨媽親切地問，“學(xué)習(xí)緊張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還...還好?！蔽倚÷暬卮穑劬s不由自主地瞟向石遠(yuǎn)。他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低頭擺弄著一個黑色翻蓋手機(jī)——摩托羅拉V70，當(dāng)年最酷的款式之一。屏幕的藍(lán)光映在他臉上，勾勒出專注的側(cè)臉線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笔实卣f，“石遠(yuǎn)，聽見沒？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鄰居妹妹?！?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遠(yuǎn)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嗯?！?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僅僅一個音節(jié)，卻讓我的臉又燒了起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從那天起，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出奇地好。謝姨媽和石伯伯都是熱情開朗的人，很快和我父母成了朋友。他們甚至提出想認(rèn)我做干女兒，我不好意思改口，還是叫他們謝姨媽、石伯伯，他們則叫我“婷婷”，親切得像一家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放學(xué)后，兩家的門經(jīng)常同時開著，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公共空間。謝姨媽常常叫我：“婷婷，來幫姨媽擇個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總是一口答應(yīng)，放下書包就過去。幫忙擇菜、剝蒜、打掃衛(wèi)生，做什么我都樂意。因?yàn)樵谒?，就有可能遇見他?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遠(yuǎn)通常六點(diǎn)半左右下班回家。有時他穿著西裝，像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樣；有時則是商務(wù)休閑裝。但更多時候，他回家后會先洗澡，然后換上那件深藍(lán)色浴袍，微濕的酒紅色頭發(fā)隨意搭在額前，身上散發(fā)著薰衣草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最期待也最害怕的，是謝姨媽讓我去石遠(yuǎn)房間拿東西的時候。推開那扇虛掩的門——書桌上整齊地碼放著《Java編程思想》《C++ Primer》等厚厚的專業(yè)書籍，墻角立著一把木吉他，墻上貼著幾張樂隊的海報。我能看見他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看見他床頭柜上的電子鬧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一次，我都飛快地拿了東西就跑，生怕他突然回來撞見我。但每一次，我又忍不住在離開前回頭多看幾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兩家人經(jīng)常搭伙吃飯。每到這時，我就緊張得不敢抬頭。我會在飯前反復(fù)上廁所，對著洗手間的鏡子檢查自己的頭發(fā)有沒有亂，臉上有沒有油光，衣服有沒有褶皺。鏡子里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齊馬尾辮，大光頭，沒有酒窩，可惡的青春痘。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再漂亮一點(diǎn)，再高一點(diǎn)，能配得上他那張帥氣的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飯桌上，我永遠(yuǎn)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飯，幾乎不說話。只有當(dāng)大人們問起時，才小聲回答幾句。石遠(yuǎn)通常也不多話，安靜吃飯，偶爾接幾句父母的話。但我能感覺到，有時他的目光會落在我身上，雖然只是一瞥，卻足以讓我心跳加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飯后，謝姨媽和石伯伯喜歡帶著我散步到他們的新房參觀裝修進(jìn)度。那是一套樓中樓，在我這個生于1986年、長于廠礦普通工薪家庭的女孩眼中，簡直是電視里才會出現(xiàn)的豪華戶型——旋轉(zhuǎn)樓梯，落地窗，開放式廚房，還有一個小小的露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多時候，石遠(yuǎn)也一起散步。我們并排走著，中間隔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大約半米，卻像隔著一整條銀河。晚風(fēng)吹過，帶來他身上的薰衣草香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偶爾，他會跟我說幾句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學(xué)習(xí)累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還...還好?！?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加油?！?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簡單的對話，我卻要在心里反復(fù)回味很多遍。他說的每一個字，他的語調(diào)，他說話時微微側(cè)頭的角度，都成為我夜晚獨(dú)自回放的珍貴影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散步時，謝姨媽常常哼歌，有時是《甜蜜蜜》，有時是《月亮代表我的心》。而石遠(yuǎn)，后來我知道，他最喜歡聽的是張敬軒的《斷點(diǎn)》。有一次散步時，他隨口哼了幾句：“靜靜地陪你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連眼睛紅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旋律就此印在了我心里。很多個夜晚，我戴著耳機(jī)聽這首歌，想象著如果我們之間能有一條長長的路，可以一直走下去，該有多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謝姨媽對我特別好。有一次，她給我買了浴巾和睡衣——這是我第一次擁有這樣的東西。長這么大，我用的睡衣就是舊T恤和運(yùn)動褲。那套淡綠色的睡衣，質(zhì)地柔軟，上面還有小小的碎花，我舍不得穿，一直掛在衣柜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謝姨媽溫柔地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時，石遠(yuǎn)有一臺自己的臺式電腦。那個大大的顯示器，QQ登陸的咳嗽聲，海底世界的屏保，明星三缺一麻將吳宗憲的聲音，都讓我無比羨慕。我常常假裝路過他的房間，偷偷看他在電腦前專注的側(cè)臉。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偶爾皺起眉頭思考，偶爾又露出恍然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非常非常想要一臺電腦。但我知道家里的經(jīng)濟(jì)條件——父母都是普通下崗工人，供我上學(xué)已經(jīng)不易。我只能在心底默默羨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沒想到的是，不久后，爸爸媽媽買六合彩竟然中了四千元——這在當(dāng)年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更沒想到的是，他們決定用這筆錢給我買一臺電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遠(yuǎn)說他朋友啊古在三中路賣電腦店，可以幫忙配一臺性價比高的?！卑职终f。</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電腦搬回家的那天，我圍著那個大紙箱轉(zhuǎn)了好幾圈，激動得手都在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午，石遠(yuǎn)和他朋友阿古來幫我調(diào)試電腦。他坐在我的椅子上，彎腰插線、安裝系統(tǒng)。</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站在一旁，假裝整理書架，眼睛卻忍不住瞟向他。我看見他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躍，看見他專注時微微抿起的嘴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QQ號申請了嗎？”他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搖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幫我申請了一個，網(wǎng)名是“婷婷”。然后，他很自然地輸入了他的QQ號碼：3412572。</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事可以Q我?！彼f。</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刻，我?guī)缀跻刂撇蛔∧樕系男θ荨?412572，這串?dāng)?shù)字從此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密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的房間和我的房間只有一墻之隔。很多個夜晚，我戴著耳機(jī)聽王心凌的《愛你》，把音量調(diào)到剛好自己能聽見，卻又不至于傳到隔壁的程度。我總在想象，如果他能聽到我在聽這首歌，會不會明白我的心意？而從他房間隱約傳來的《斷點(diǎn)》旋律，又是不是在訴說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我清楚，我們之間橫亙著巨大的差距——八歲的年齡差，他已經(jīng)踏入社會參加工作而我還在讀高中，他家即將入住樓中樓而我家只是普通的職工宿舍，他帥氣挺拔而我平凡普通。這些差距像一堵看不見的墻，把我隔在他的世界之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是，我申請了一個QQ小號，網(wǎng)名叫“荒川靜”，頭像是藍(lán)色背景的大眼睛女孩。用這個號，我加了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小號上，我終于敢說一些真實(shí)的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覺得年齡差幾歲算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歲吧?！?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果一個人暗戀另一個人，該不該告訴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情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什么情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果會影響對方的生活，也許不說更好?！?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段對話讓我難過了一整晚。但第二天，我還是忍不住登錄小號，看他有沒有在線。看見那個戴墨鏡的尼奧頭像亮著，心中就涌起莫名的狂喜。如果頭像灰著，我就會胡思亂想——他去哪了？在做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種又甜又苦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王心凌的《愛你》在我心里一天天加深。我開始在日記本上寫一些只有自己懂的文字，開始收集所有和他有關(guān)的東西——他無意中落在我家的一支筆，他幫我調(diào)試電腦時用過的一張軟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周末，他們?nèi)已埼胰ゾ渖止珗@玩。前一晚，我失眠了。我在衣柜前試了五套衣服，最終選擇了那件淺粉色的針織開衫和白色長裙。鏡子里的我依然普通，但至少看起來干凈清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路上我都處在矛盾中——既希望他注意到我，跟我說話，又害怕他真的注意到我，看穿我那些隱秘的心思。我一會兒走在前面，一會兒又故意落在后面，心神不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君武森林公園，桃花開得正盛。粉色的花瓣隨風(fēng)飄落，落在我的頭發(fā)上、肩膀上。石遠(yuǎn)走在我身邊，偶爾說幾句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桃花很漂亮?！彼f。</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嗯?！蔽倚÷晳?yīng)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伸手折了一小枝桃花，遞給我：“給你?！?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接過花枝，粉色的花瓣在手心微微顫動。那一刻，淺粉色的衣服，粉色的桃花，和他淺藍(lán)色的襯衫，在2003年春天的陽光里，成為我青春中最美的畫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午飯是在一家叫“劉老二河邊魚”的餐館吃的。我依然緊張，小口小口地吃魚，生怕發(fā)出不雅的聲音。石遠(yuǎn)坐在我對面，安靜地吃飯，偶爾給父母夾菜。有那么一瞬間，他抬起頭，我們的目光在餐桌上方相遇。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心跳漏了一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知道自己陷入了深深的單相思。家里的貓眼，成了我每晚十點(diǎn)下晚自習(xí)后的瞭望口。當(dāng)熟悉的腳步聲在樓道響起，當(dāng)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傳來，我就會立刻湊到貓眼前。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能看到他開門的背影，或是側(cè)臉的一角。但即便如此，也能讓我感到滿足——至少，我知道他回他房間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段時間，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從班級前十掉到了二十名開外，數(shù)學(xué)更是考出了歷史最低分。班主任找我談話，媽媽也憂心忡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婷婷，是不是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了？”媽媽委婉地問，“需不需要請個大學(xué)生家教輔導(dǎo)一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堅決搖頭。我知道自己退步的原因是什么——我的心思全在隔壁那個酒紅色頭發(fā)的男孩身上。課本上的公式，全變成了他穿著西裝的樣子；歷史年表，全變成了我們相遇的那天；英語單詞，全變成了他的QQ。</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時間無情地流逝。石遠(yuǎn)家的新房終于裝修好了，而我也迎來了高考。高考前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對著墻壁輕聲說：“明天加油?！?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考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石遠(yuǎn)家辦喬遷宴。那是七月的一個傍晚，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他們的新家寬敞明亮，落地窗外是城市的點(diǎn)點(diǎn)燈火。我坐在柔軟的皮質(zhì)沙發(fā)上，感到一陣恍惚——這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真實(sh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宴席上，石遠(yuǎn)正式宣布了他要去深圳發(fā)展的決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公司有外派機(jī)會，我想去試試。”他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人們紛紛表示支持和鼓勵，而我，只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在慢慢碎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飯后，我借口去露臺吹風(fēng)，卻在那里遇見了石遠(yuǎn)。他靠在欄桿上，望著遠(yuǎn)處的夜景，手里端著一杯紅酒。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白襯衫的袖口隨意卷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婷婷，”他先開口，“考得怎么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還...不知道?！?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管結(jié)果如何，大學(xué)都是新的開始?！彼D(zhuǎn)身面對我，夜色中他的眼睛格外明亮，“要好好享受大學(xué)生活?！?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也是...在深圳要順利?！?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之間出現(xiàn)了長時間的沉默。2005年夏夜的風(fēng)溫?zé)釢駶櫍瑤еh(yuǎn)處工地水泥的氣息和夜來香的香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個給你?！彼麖目诖锾统鲆粋€小盒子，“畢業(yè)禮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盒子里是一條細(xì)細(xì)的銀鏈，吊墜是一顆小小的藍(lán)色石頭，在燈光下閃著微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像海?！蔽逸p聲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笑了：“對，像海。也像倒過來的藍(lán)天?！?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一怔，想起我在小號空間留言板上寫的那句“海是倒過來的藍(lán)天”。原來他看到了，原來他知道那個小號是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遠(yuǎn)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保重?！彼驍嗔宋?，舉起酒杯，將剩余的紅酒一飲而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八月，我收到了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一所省內(nèi)的普通本科，中文專業(yè)。同一天，石遠(yuǎn)離開了這座城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離開前，他在QQ上給我的小號發(fā)了一條消息：“荒川靜，我要去看真正的海了。保重?！?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盯著屏幕上那行字，手指在鍵盤上懸了很久，最終只回復(fù)了兩個字：“保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學(xué)開學(xué)后，我的QQ好友列表里，他QQ亮起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他的空間里開始出現(xiàn)深圳的照片——深南大道的車流，世界之窗的微縮景觀，大梅沙海邊的落日。他的頭發(fā)染回了黑色，穿著商務(wù)休閑裝，漸漸有了都市白領(lǐng)的模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二那年春天，我在他的空間看到一張合影。他和一個長發(fā)女孩站在海邊，女孩笑得很甜，有深深的酒窩。照片下的說明是：“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晚上，我躲在宿舍床上哭了一整夜。早晨起來，眼睛腫得像桃子。我刪除了那個小號，把那條銀鏈?zhǔn)者M(jìn)了盒子最底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我依然無法忘記那股薰衣草香氣。我試遍了所有品牌的薰衣草產(chǎn)品——沐浴露、洗發(fā)水、精油、香薰蠟燭。室友笑我：“蘇婷，你是在找初戀的味道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沒有回答。是的，我在找2002年春天的味道，那個穿著西裝和浴袍的男孩身上的味道，那個淺粉色衣服和桃花相映的下午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時間來到2009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工作。生活平靜如水，上班，下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個普通的上班日，我正在整理文件，手機(jī)突然響了。是媽媽打來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婷婷，你下班了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還沒，怎么了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電話那頭沉默了很長時間，長到我以為信號斷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婷婷，”媽媽的聲音有些奇怪，“你記得隔壁的石遠(yuǎn)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心猛地一緊，握著手機(jī)的手開始發(fā)抖：“記得，怎么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辦公室里很安靜，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那天晚上墻那邊的敲擊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在深圳出車禍了?！眿寢尩穆曇艉茌p，卻像重錘砸在我心上，“沒救過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手機(jī)從手中滑落，摔在地板上，屏幕裂成蛛網(wǎng)狀。我蹲下身，試圖撿起手機(jī)，卻發(fā)現(xiàn)自己抖得厲害，連最簡單的一個動作都做不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同事關(guān)切地圍過來：“蘇婷，你怎么了？沒事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搖搖頭，說不出話。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出來，模糊了視線。透過淚光，我仿佛又看到了2002年那個清晨，他彎腰撿起羽毛球的樣子，西裝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和那句簡單的“你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我托人打聽，得到的消息很模糊：事故發(fā)生在深南大道，深夜，加班回家的路上。具體原因不明。謝姨媽和石伯伯處理后事后就搬離了這座城市，沒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铩?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去過石遠(yuǎn)家的新房，那套曾經(jīng)讓我驚嘆的樓中樓。新住戶是一對年輕夫妻，陽臺上晾著嬰兒的小衣服，窗臺上擺著幾盆綠植。我站在樓下，仰頭看著那扇曾經(jīng)屬于他的窗戶，忽然想起他說過的話：“像海，總有一天會去?！?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去了，看到了真正的海，卻再也回不來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12年春天，又是一個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在整理舊物時翻出了那臺老舊電腦——那臺他幫我調(diào)試過的電腦。鬼使神差地，我找來了電源線，按下了開機(jī)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風(fēng)扇發(fā)出沉悶的轉(zhuǎn)動聲，像是老人疲憊的喘息。屏幕亮了，出現(xiàn)了熟悉的XP系統(tǒng)開機(jī)畫面。等待的那幾分鐘里，我的心跳快得像十七歲那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登錄了久違的QQ。小號早已忘記密碼，但主號里，他依然在好友列表里，永遠(yuǎn)地灰暗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點(diǎn)開對話框。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2005年，是我發(fā)給他的：“最近好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沒有回復(fù)。也許是因?yàn)槊?，也許是因?yàn)槟莻€有酒窩的女孩，也許只是因?yàn)槲覀冊缫炎呦虿煌娜松壍?，失去了?lián)系的理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顫抖著打字，明知不會再有回復(fù)：“海是倒過來的藍(lán)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光標(biāo)在輸入框里閃爍，一下，兩下，三下，像在等待一個永遠(yuǎn)不會到來的回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關(guān)掉電腦前，我點(diǎn)開了他的QQ空間。訪問需要密碼。我嘗試輸入了幾個數(shù)字——他的生日，他搬來的日期，最后，我輸入了20020317，我們初遇的那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空間打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里面只有一篇日志，日期是2006年3月17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近常想起曾經(jīng)短暫住過的一個老小區(qū)里的桃花，和一個穿粉色衣服的女孩。她說桃花很漂亮，我折了一枝給她。這些年見過很多花，去過很多地方，看過櫻花、玫瑰、郁金香，但總覺得沒有那時的桃花好看。也許美好的不是花，是那個瞬間，和那個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果有一天回去，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她。也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也許有了孩子，也許早已不記得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我會記得，那天，桃花零零星星地開，一個女孩穿著淺粉色衣服，在晨霧中打羽毛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青春就是這樣吧，有些人在你生命里只停留一個季節(jié)，卻留下了整個春天的回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S：海是倒過來的藍(lán)天，而倒過來的海，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經(jīng)。”</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志下面有一張照片，是我完全不知道的存在——君武森林公園，我背對著鏡頭，淺粉色的衣服在桃花中幾乎融為一體，手里拿著他折給我的那枝桃花。照片拍得很模糊，像是手機(jī)偷拍的，卻捕捉到了那個瞬間最真實(shí)的樣子：我微微低著頭，看著手中的花，嘴角有一絲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照片的拍攝時間是2003年4月7日，下午3點(diǎn)27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盯著那張照片，淚水終于決堤而出，模糊了屏幕，模糊了那張十七歲的臉，模糊了整個2003年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原來他記得。一直記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記得桃花，記得淺粉色的衣服，記得那個清晨，記得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看到了我在小號空間寫的那句話，并且一直記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窗外，桃花又開了，零零星星的粉色在春風(fēng)中搖曳，像極了那年。我關(guān)上電腦，從抽屜深處拿出那個小盒子。打開，那條銀鏈靜靜地躺在里面。十年過去，鏈子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黑，失去了原有的光澤，但那顆藍(lán)色石頭依然清澈，在燈光下閃著微光，像他說的一—像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把鏈子戴在脖子上，冰涼的觸感貼著皮膚。走到窗前，看著樓下院子里的桃樹。2003年的春天已經(jīng)遠(yuǎn)去十八年了，那個穿西裝的男孩，那縷薰衣草香氣，那個淺粉色的身影，都封存在時光深處，成為一段粉紅色的回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有些記憶不會消失，就像有些花香，會在每個春天如約而至，提醒我們曾經(jīng)年輕過，曾經(jīng)心動過，曾經(jīng)在某個瞬間，被一個人永遠(yuǎn)地改變了生命的軌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3412572這個普通的QQ號碼，將永遠(yuǎn)是我青春的一個密碼，打開一扇通往春天的門。門里，桃花正盛，晨霧氤氳，一個酒紅色頭發(fā)的男孩穿著西裝從樓梯走下來，彎腰撿起一個羽毛球，遞給一個穿著淺粉色衣服的女孩，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的?！?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那個十七歲的女孩，接過球，臉紅得像身后的桃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就是我的，斷點(diǎ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