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小小說“十二月你好”——大雁</p><p class="ql-block">十二月的第一天,清晨六點,陳默準時醒來。窗外還是墨藍色,只有天際線泛著一絲魚肚白。他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舊棉袍,沒有開燈,摸索著走到客廳的窗前。</p><p class="ql-block">書桌上,擺著一本老式的手撕日歷,厚厚的紙頁已經只剩下最后薄薄的一疊。他伸出手,指尖觸到那粗糙的紙張,停頓了幾秒,然后,“嘶啦”一聲,十一月三十號那一頁被輕輕撕下,露出了嶄新的,印著碩大“1”字的頁面。</p><p class="ql-block">“十二月,你好?!彼谛睦锬?,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p><p class="ql-block">這個習慣,他已經保持了整整一年。自從一年前那個同樣寒冷的十二月,妻子林月安靜地在他懷中睡去后,日歷就成了他與時間,也與她對話的唯一方式。</p><p class="ql-block">陳默退休前是位語文老師,林月是圖書管理員。他們相識在大學的圖書館,相愛在飄著墨香的故紙堆里。日子過得平淡如水,卻也甘甜如蜜。林月總愛說:“老陳,日子要一天一天地過,像撕日歷一樣,撕掉舊的,才能迎接新的。”</p><p class="ql-block">可她走后,陳默的世界仿佛停滯在了上一個十二月。兒子在外地成了家,幾次想接他過去,他都拒絕了。他守著這間充滿回憶的老房子,守著這本林月生前最喜歡的、每一天都印著一句詩或一段名言的日歷。</p><p class="ql-block">他翻開十二月一日的背面,上面是林月清秀的字跡,抄錄著一句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p><p class="ql-block">陳默蒼老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笑意。他記得,去年的第一場雪,就是在這天夜里悄悄落下的。林月像個孩子一樣興奮,非要拉他出去散步,在無人踩過的雪地上,留下兩行并排的腳印。</p><p class="ql-block">“今年,怕是看不到梨花了?!彼麑χ帐幨幍姆块g喃喃自語。</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每天撕日歷的動作,從最初的沉重,漸漸變得像一種儀式。他會仔細閱讀背面的句子,有時是一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他會給自己溫一小壺黃酒;有時是一句“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他會想起年輕時出差晚歸,林月總是亮著門燈等他的樣子。</p><p class="ql-block">記憶不再是尖利的玻璃碴,而是被時間打磨成了溫潤的鵝卵石。</p><p class="ql-block">十二月中旬,社區(qū)新來的年輕干事小趙上門走訪,看到這本日歷,驚訝地說:“陳伯伯,您還在用這個啊?現在大家都用手機看日期了?!?lt;/p><p class="ql-block">陳默只是笑笑:“習慣了,這東西,有手感。”</p><p class="ql-block">小趙是個熱心的姑娘,之后隔三差五就來坐坐,陪他說說話,幫他買買菜。有時還會帶著她那只憨態(tài)可掬的金毛犬。安靜的屋子里,漸漸多了些年輕人的生氣和狗尾巴搖動的聲音。</p><p class="ql-block">十二月二十四日,日歷背后是普希金的詩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lt;/p><p class="ql-block">窗外,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終于姍姍來遲。雪花不大,疏疏落落,在路燈下閃著微光。</p><p class="ql-block">陳默站在窗前看了很久,忽然很想找人說說林月。他拿起電話,打給了兒子。</p><p class="ql-block">“爸?”</p><p class="ql-block">“今天下雪了……你媽媽以前,最喜歡下雪天?!?lt;/p><p class="ql-block">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隨即傳來兒子輕快的聲音:“是啊,我記得!媽還老用雪團砸我,說我堆的雪人丑……”</p><p class="ql-block">那個晚上,父子倆隔著電話,聊了很多關于林月的往事,那些曾經不敢觸碰的回憶,在雪夜里變得溫暖而鮮活。掛掉電話后,陳默發(fā)現,自己的心里,不再是空落落的疼,而是被一種暖融融的東西填滿了。</p><p class="ql-block">終于,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p><p class="ql-block">這是日歷的最后一頁。陳默的手有些顫抖。他知道,撕下這一頁,就意味著真正告別了有林月痕跡的最后一個年份。</p><p class="ql-block">他深吸一口氣,像完成一個最莊重的誓言,緩緩地、鄭重地撕下了它。</p><p class="ql-block">嶄新的頁面露了出來,不再是印著數字的厚紙,而是一張薄薄的、空白的襯紙。而在襯紙下面,竟然還有一頁。</p><p class="ql-block">那是一張手寫的,屬于新的一月一日的日歷。紙張是林月常用的那種淡黃色信箋。</p><p class="ql-block">上面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筆跡,因為病重,筆畫有些虛浮,但依然能看出曾經的清秀:</p><p class="ql-block">“給老陳:</p><p class="ql-block">請不要停留在我的十二月。</p><p class="ql-block">往前走,春天就在下一頁。</p><p class="ql-block">你好,一月。你好,新的一年。</p><p class="ql-block">—— 永遠愛你的月”</p><p class="ql-block">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陳默的眼淚瞬間涌出,大滴大滴地落在信箋上,暈開了墨跡。他緊緊攥著這張紙,像攥住了妻子從時光盡頭伸過來的手。</p><p class="ql-block">原來,她早已為他準備好了告別的禮物,和啟程的祝福。</p><p class="ql-block">窗外,新年的鐘聲似乎即將敲響。陳默擦干眼淚,走到窗邊,推開了一扇窗縫。清冽寒冷的空氣瞬間涌入,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新。</p><p class="ql-block">他望著遠處城市零星亮起的迎接新年的燈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著漫天繁星,也對著自己的內心,輕聲地、卻無比清晰地說道:</p><p class="ql-block">“十二月,再見。”</p><p class="ql-block">“一月,你好?!?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