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在常州的住所,離天寧寺不到兩公里。天寧寺我常去,而且是常看常新,收獲滿滿。2023年,常州天寧寺重新修葺后,我又去過幾次,每次去都有新收獲。這次天寧寺修葺后,給我最大的喜歡,是寺內(nèi)那些新出現(xiàn)的楹聯(lián)和匾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記得當年在央視節(jié)目里,聽天津大學(xué)的王其亨教授,講中國古建筑之美,其中講到,中國古建筑的匾額和楹聯(lián),是該建筑“畫龍點睛”的靈魂。比如,故宮的太和殿,這“太和”二字,就代表了治理這個國家的最高境界。小說《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也提到了匾額楹聯(lián),對古建筑審美的重要性。作者借賈政之口說到:“......這匾額對聯(lián)倒是一件難事。論理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睹其景,大約亦必不肯妄擬,若直待貴妃游幸過再請題,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p> <p class="ql-block"> 對1966年前的天寧寺山門,我?guī)缀鯖]有記憶。上世紀八十年代,天寧寺重新修建后對外開放,那時的山門,只是一座“金山石”的簡易牌坊,牌坊上方,是時任中國佛教協(xié)會主席趙樸初的手書“天寧禪寺”。到九十年代,另建“山門殿”替代牌坊,“山門殿”的上方,還是趙樸老提的“天寧禪寺”四個鎏金大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3年又修天寧寺。山門殿前,除了趙樸老的“天寧禪寺”四個大字外,新增了兩幅楹聯(lián)。一幅是趙樸老手書,上聯(lián)是:棟宇摩霄漢;下聯(lián)是:金碧燦云霞。另一幅是清翁同龢手筆,上聯(lián)是:敷座默然,大千世界;下聯(lián)是:過江到此,第一叢林。皆本色金山石為底,鐫刻著描藍大字,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神圣大氣。</p> <p class="ql-block"> 趙樸老的楹聯(lián),稱頌天寧寺的雄偉和燦爛,如白居易的詩句,平鋪直敘,沒什么難懂的地方。倒是翁同龢的那幅楹聯(lián),讓我竦峙在山門外,思慮良久,仍沒有找到自己滿意的答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翁同龢是常熟虞山人,算來也是老鄉(xiāng)。他最輝煌的職務(wù),是曾任清同治皇帝和光緒皇帝的老師,號稱“兩代帝師”。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主張變法圖強,曾起草“定國是詔”,拉開“百日維新”的序幕?!鞍偃站S新”失敗后被革職,返回常熟原籍。我猜想這幅楹聯(lián),是他自北京返常熟,路過常州時,在天寧寺寫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個被革職遣返原籍的高官,政治抱負已成泡影,昔日的同僚、下屬,對自己冷眼旁觀,你說這心情,能好得起來嗎?自北京一路南下,真是歷經(jīng)了悲歡離合、看多了人情冷暖。不過,常州以多厚道人出名,估計翁同龢在常州被招待的不錯,想回報一下敦厚的常州人,這才有了下聯(lián):“過江到此,第一叢林。”他想用夸夸常州天寧寺的做法,來回報常州人。但那上聯(lián)什么意思呢?“敷座默然,大千世界?!蔽覍χ藗€字,陷入沉思。</p> <p class="ql-block"> 我不是旅行家,但對家鄉(xiāng)旅游景點的人文故事,也略知一二;我不是佛教徒,卻喜好佛經(jīng)里對認識論融會貫通、舉一反三的哲學(xué)思想。尤其是佛學(xué)禪宗經(jīng)典《金剛經(jīng)》,也算是讀過N遍的人。那日,陪同幾位外地到常州游玩的朋友游覽天寧寺。我們從山門開始,我在那里信口開河地講山門殿,當然,這避不開翁同龢的那幅楹聯(lián),從下聯(lián)講起,實錄與野史結(jié)合,自覺妙語連珠。講到上聯(lián)“敷座”時,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亮點,《金剛經(jīng)》的第一個章節(jié)“法會因由”,其中說如來與其一千二百五十名弟子,在舍衛(wèi)國一個叫祇樹給孤獨園的地方,“辯經(jīng)”搞“團建”,經(jīng)文中描述了如來吃完飯后想休息的場景,“......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原來“敷座”二字典出于此,意為拍干凈座墊,再整理平服,端莊地坐下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接下來的思路就一瀉千里了。翁同龢果然是“大咖”,出手不凡,一句“敷座默然”,就把自己置身于佛學(xué)的最高講壇,與佛祖如來在一起,聽如來與弟子須菩提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佛學(xué)的基本教義。</p> 老師與優(yōu)等生、課代表在討論問題,同學(xué)們能干什么?那就是翁同龢緊接下來的兩個字,“默然”。沒有思想開小差,也沒有插嘴,靜靜地聽長者的發(fā)言,力求理解領(lǐng)會。又有“大千世界”四字,是聽他們在講大千世界的客觀規(guī)律嗎?那“百日維新”是不是大千世界里的事,有沒有規(guī)律可循?也許翁大師已經(jīng)把這事放下了,他似乎是站在另一個境界,理解更大、更廣闊、更深層次的大千世界......<br><br><div> 慢慢理清了翁同龢上聯(lián)的思路,倒對其下聯(lián)感到可惜了。原本可以寫的更好一些,成為“曠世名句”楹聯(lián),卻為了回報敦厚的常州人,竟把下聯(lián)寫得如此“接地氣”;又或者說,是“市儈氣”。那日,朋友對我的解說詞,評價頗高;而我自己,卻是在興奮和惋惜之間糾結(jié)不清。興奮者,自詡頓悟了“敷座”的含義,理解了翁同龢所書楹聯(lián)的意義所在;惋惜者,翁同龢究竟沒有將這一聯(lián),寫成如武漢歸元寺里那幅“世上事法無定法......天下事了猶未了......”的曠世名句,既能體現(xiàn)自己的佛學(xué)造詣,更為千年后天寧寺的文化底蘊,添加一道耀眼的風(fēng)景。</div> <p class="ql-block"> 在后來的一段時間里,我經(jīng)常傻傻地站在天寧寺山門前,看翁同龢那幅藍字的楹聯(lián),心里在想,如果是我,下聯(lián)應(yīng)該怎么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于有一天,冥冥中似乎有人對我講,這上聯(lián)的八個字,大多出自《金剛經(jīng)》,所以,下聯(lián)的八個字,最好也在《金剛經(jīng)》里找答案。于是翻開趙孟頫手書《金剛經(jīng)》的冊頁,細細研讀后,感覺用“諸相非相,無余涅槃”這八字,無論在佛學(xué)理論上,還是在與上聯(lián)的對應(yīng)上,都會更貼切一些。“諸相非相”,典出于《金剛經(jīng)》第五章,原文是:“......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薄盁o余涅槃”典出于《金剛經(jīng)》第三章,原文是:“所有一切眾生之類......我皆令入無余涅槃?!倍Y佛見如來,那是天大的事了;而佛祖對眾生的要求,就是進入“無余涅槃”。這兩件事,大概也是《金剛經(jīng)》,或者是佛學(xué)的精髓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就是我今年重游天寧寺的新得。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