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前言</p><p class="ql-block"> 歲月不居，斯文長存。展讀吳葆勤同學這篇追憶吳孫權(quán)先生的文章，字里行間的師者風范與師生深情，如鼓浪濤聲縈繞耳畔，似囊螢燈火映照初心。吳孫權(quán)先生是廈門大學考古專業(yè)的耕耘者，是書法藝術的傳薪人，更是無數(shù)后學心中的精神燈塔——他以嚴謹治學培育學生的專業(yè)素養(yǎng)，以溫潤品格滋養(yǎng)師生情誼，以淡泊心境詮釋學者本色，將師者之責、藝者之趣、行者之勤融于一生，成為廈大考古精神的生動寫照。</p><p class="ql-block"> 文中那些鮮活的片段，是時光沉淀的珍寶：川東江畔沙地上的錐畫狂草，考古繪圖課上對仕女紋飾的嚴苛要求，武陵鎮(zhèn)遺址中扛著平板儀的登山身影，國光樓里燈下示范執(zhí)筆的謙和姿態(tài)，跨越千里寄來的臨帖墨寶……這些細碎場景串聯(lián)起師者的言傳身教，既見先生對學術的敬畏之心，亦顯對學生的赤誠之愛。那份“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豁達，那份“一字不茍、一事不怠”的堅守，早已化作學子前行路上的精神養(yǎng)分。</p><p class="ql-block"> 如今先生雖已遠行，但他留下的治學之道、育人之方、處世之智，仍在滋養(yǎng)著一代代廈大考古同仁。讀這篇文字，既是對先生的深切緬懷，亦是對那段青蔥歲月的歷歷回望，更愿以此為媒，傳承先生的治學精神與人文情懷，讓師者之風永續(xù)流傳。</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懷念我的老師吳孫權(quán)先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廈門大學考古專業(yè)91級本科生 吳葆勤</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十指時疾時徐地敲著鍵盤，眼前卻隱隱浮現(xiàn)出一幅長長的畫卷。立在時陰時晴的川東江畔，望著江水滾滾而去。夾雜著碎石的江灘上，一位中年人，握著一根隨手拾來的樹枝，在細細的黃沙上慢條絲理地畫著懷素的狂草。這，就是1994年的吳孫權(quán)老師。當我在記憶中重溫此情此景，吳老師卻已離我們遠行。這個景象，我是記得的。這個景象，雖沒有定格在照片里，卻再也不能從我的腦海中抹去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十六年前，我只身遠赴離家千里的廈門大學念書。高中時代，面對嚴厲的應試教育，除了刻苦訓練體能，就是以做數(shù)學題為樂，初中時臨習《顏勤禮碑》的毛筆，早已沾滿塵埃。大學生活讓人從心理上放松許多，課余時間又重新拿起毛筆，先是練練《圣教序》，后來又改寫《張玄墓志》。高年級學長說，我們?nèi)祟悓W系的吳孫權(quán)老師字寫得好，是廈門有名的書法家，何不去請教請教？我沒去。一是對我來說，寫字純屬消遣，似乎沒有正經(jīng)拜師的必要。二是與吳老師從未謀面，現(xiàn)在又沒上他的課，不好意思登門求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一晃到了二年級，系里開設考古技術課，我終于見到了久聞大名的吳老師。見面倒也不覺驚奇，中年人，個不高，很謙和，普通話雖有閩南口音，但吐字清晰，不緊不慢，絕對能聽懂。考古技術主要教繪圖、攝影和測量，三門技術里大家最不喜歡繪圖。那時繪圖不像現(xiàn)在有計算機輔助程序（AUTOCAD），全靠細致和耐心，有沒有美術功底倒還在其次。繪圖方法也不難，用三把尺子環(huán)繞器物架起縱橫坐標，取的測量點越多就越精確，這是完全不能憑想像為之的體力活，相當無趣，遇到造型復雜的器物就更慘了。吳老師教了基本方法之后，就開始布置作業(yè)。每個同學領一件樣品，都是考古學里常見的器型。我見一只繪著古代仕女的瓶子很可愛，就挑了來。本以為那個仕女是裝飾，只要畫下器型就完事。誰知畫好后，吳老師說不行，那個仕女你也得原樣摹下來。我大呼，不至于吧！吳老師卻不緊不慢地說，如果在發(fā)掘中遇到這個瓶子，上面的人像你也不能省掉吧。吳老師語氣平和，卻透出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在同學們的玩笑聲中，我硬著頭皮把那個美女臨了下來。雖然沒有學過工筆畫，但一筆一筆畫完了，看著倒也蠻像回事，頗有幾分得意。在以后的考古發(fā)掘中，我每次都能圓滿完成繪圖任務，偶爾還能給其他同學幫忙，不能不歸功于吳老師的嚴格要求。由于三年級全學年都要野外實習，二年級課程就安排得特別緊，寫字時間少了，自然也談不上向吳老師請教書法。</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三年級上學期在江西樟樹吳城挖了幾個月商代遺址，下學期系里響應三峽大壩工程建設的號召，帶著學生到四川萬縣參加搶救性發(fā)掘。萬縣屬于重慶地區(qū)，當時重慶還沒有從四川分出來。參加發(fā)掘的高校不止一所，各管一塊地盤，我們班十九名同學按照發(fā)掘區(qū)域分成三組，我這一組就由吳老師帶隊，在武陵鎮(zhèn)瓦屋村發(fā)掘椅城遺址。吳老師性子慢，脾氣又溫和，我原以為他帶隊可以輕松一點，可真正開工了，一點懶也偷不了。川東多山，最苦的差事就是畫等高線，跟在吳老師后面拖著小平板儀爬高上低，扯著幾十米長的皮尺標注距離，一天下來精疲力盡，這可比畫美女難多了。吳老師似乎不覺得累，忙完這個忙那個，像有使不完的勁，非要在當天把各種記錄整理得清清楚楚。他說人在田野都理不清，回去以后就更沒法弄了。發(fā)掘的人自己都弄不明白，以后利用這些材料的人就更糊涂了。十幾年以后終于明白了，吳老師的不知疲倦大概率是裝出來的。那時候吳老師已經(jīng)四十五六歲，正是體力走下坡的時候，怎么可能比得上我們學生精力充沛呢。四川的山地可真夠受罪的，我們住的村子在半山腰，長年沒水沒電，天黑就上床睡覺，天亮就起床挑水。家家燒柴生火，燒開的水里都透著煙火氣，總感覺嗆嗓子。廁所和豬圈連在一起，更確切地說，豬圈就是廁所。如廁的時候，豬翹著嘴巴在背后呼哧呼哧，真怕口水滴在背上。吳老師似乎非常習慣，聽不到一句怨言。相反，他一大早就起來幫房東挑水、燒火，勁頭十足。傍晚，我們師生從山上跑兩里路到長江邊洗臉。吳老師高興的時候就拿著樹枝在沙灘上寫字，這真是古人論書說的“用筆當如錐畫沙”啊?？鬃淤澝李伝亍叭瞬豢捌鋺n，回也不改其樂”，在吳老師身上我們同樣看不到憂，只體會到隨遇而安的樂。</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實習結(jié)束回到學校，已經(jīng)是大學四年級，開始忙著復習考研究生。考古專業(yè)找工作不容易，有同學抱怨“考古考古，誤人前途”，我原本就沒打算找工作，情緒倒也不悲觀?，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求職壓力遠沒有現(xiàn)在大。這位擔心被誤了前途的同學雖然沒干考古，卻早已事業(yè)有成，人生得意。其他同學畢業(yè)后大部分干了本行，也都非常出色，這和當時有一批像吳老師這樣嚴格要求學生的師長是分不開的。當初讀考古專業(yè)，親朋好友多有不解，甚至嘲笑，然而，考古學的嚴格訓練，培養(yǎng)了縝密的邏輯思維和靈活的動手能力，不論將來是否繼續(xù)從事，都讓人終生受益。畢業(yè)多年以后，越發(fā)明白只有學不好的學生，沒有學不好的專業(yè)。</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四年級吳老師又教古文字學，我忙著全力以赴考研，哪有心思再上專業(yè)課。其他課老師都知道我在一、二年級成績出色，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我過關。我想?yún)抢蠋煻喟胍矔绱税桑云谀┛荚嚫緵]復習，再加上平時逃課，考試不過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我自以為跟吳老師有過野外同甘共苦的交情，再加上考研這樣情有可諒的原因，干脆厚著臉皮登門求情，求他高抬貴手，補考實在太沒面子了。這是我第一次上吳老師家，記得在緊鄰南普陀那個老校門不遠的國光樓，晚上天黑，摸上門還真不容易。我跟吳老師說，算了吧，讓我過吧。吳老師說，知道你上進，忙考研，可不能這么馬虎啊。考完研回家好好復習，再考一次吧。我說，家遠，好容易放假，還得提前回來。吳老師不緊不慢地說，沒事，考試時間你定。我實在沒轍了，不高興歸不高興，也只能怏怏回去，心里很是不滿，覺得吳老師不近人情。畢業(yè)離校前夕，挨個去老師家道別。研究生錄取后，心情也平和了。到吳老師家聊了一會，那天老師很高興，說你有前途，好好努力。我趁機請教寫字的方法。記得書桌上方懸著一盞黃色的白熾燈，吳老師向我示范拿筆的姿勢，又帶我到里間看他的作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畢業(yè)后，到南京大學繼續(xù)讀考古專業(yè)，頭一年又是野外發(fā)掘。在野外很孤獨，就給吳老師寫了封信，請教《張玄墓志》的臨習方法，當時是不是把習作寄給吳老師，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那時我特別后悔沒在大學期間多向老師請教，可這個后悔現(xiàn)在卻永遠無法彌補了。在野外，沒收到吳老師的回信，有點失望。也許畢業(yè)了，吳老師沒空和學生一一聯(lián)系吧。發(fā)掘結(jié)束，我對考古學也失去了往日濃厚的興趣，轉(zhuǎn)而改學古文字學，這是在考古專業(yè)里更換方向的唯一選擇，可這個方向正是大學里唯一一門最讓我尷尬的課程，難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在？研一下學期回校，收到大學同學孫周勇從陜西寄來的信，信里竟夾著吳老師臨的《張玄墓志》，真讓我驚喜萬分。周勇在信里說，吳老師知道野外實習居無定所，怕我收不到信，就請他轉(zhuǎn)寄來了。我一時感動莫名，心想老師想得太周到了，老師真好！吳老師臨的《張玄墓志》敦厚含蓄，毫無霸氣。曾經(jīng)有一位高年級學長跟我說，你仔細看過吳老師的眼睛沒有？清澈，一點雜念都沒有，真是超凡脫俗啊。古人說，字如其人，吳老師臨的《張玄墓志》，用筆堅定而又溫和，一如他的為人。又過了一段時間，大概是1997年下半年，我給吳老師寄了一盒文房四寶，沒過多久，吳老師用毛筆回了一封信，起首稱我賢棣，說文房四寶收悉，甚感。寄上舊臨米芾一帖，以表謝意，并請賜教。吳老師還是那樣謙和。欣賞著吳老師臨得微妙微肖的米芾帖，我突然想到，老師真是有心人啊，我曾向他請教過如何臨習米字，他說米字是好的，可是功力不深的人會臨出毛病，得小心才是。這次他寄給我自己的臨本，分明是無言的示范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時間真快，三年研業(yè)生畢業(yè)了。工作，成家，育女，再讀書，像陀螺一樣忙得沒有止盡。習字時間越來越少，不但沒進步，反倒退步了。和昔日師友、同窗聯(lián)系也越來越少，越少聯(lián)系，越容易疏遠。歲末寄出的賀卡上的名字，前幾年還是母校師友、同窗名字居多。記得吳老師回贈賀卡上寫著“新千年快樂”，落款地址已經(jīng)改為廈大海濱了，吳老師喬遷新居了，真為他高興。再后來，寄贈名單上師友的名字越來越少。有了電子郵件之后，干脆連賀卡也懶得寫了。到了近兩年，雜事纏身，為生計忙碌，跟吳老師也就鮮有聯(lián)系，真是慚愧。記得前幾年在網(wǎng)上無意中搜到吳老師的個人主頁，想不到這樣近乎老夫子式的人物也用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以后可以用電子郵件聯(lián)系了?？上н@個主頁沒收藏，現(xiàn)在估計也被刪掉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今年年初，陪女兒練書法，自己也臨了幾遍《智永千字文》，感覺不壞，就想貼到中國書法網(wǎng)論壇，讓行家評評。中午發(fā)的貼子，晚上回家打開網(wǎng)站，無意中看到一條標題“吳孫權(quán)的楚篆書風”，不由得眼睛一亮，久違了，這不是我們敬愛的吳老師嗎？可點開一看，赫然看到吳老師已經(jīng)逝世的噩耗，這簡直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立刻在谷歌里搜索吳老師的名字，在天涯博客看到了悼念文字。趕緊到網(wǎng)上同學錄里，有幾個同學已經(jīng)知道了消息，寫了沉痛悼念的話。一時間，悲從中來，這讓人太不能接受了。在四川的時候，跟在吳老師后面，他的身體是那么好，眼睛那么清澈，為人那么雍容，怎么可能這么快就離開我們呢？給廈門的同學林翠茹打了半小時電話，她告訴我一些詳情，心情簡直壞到極點。我請翠茹代我向師母致哀。過年的時候，翠茹打來電話，說師母聽說我學習古文字學，非常欣慰，請她轉(zhuǎn)告我，等我有機會去廈門，到老師家看看，需要什么書，盡管拿去用。唉，這樣的老師，這樣的師母，還能說什么呢。我只能暗自慚愧，自己讀書治學的時間越來越少，有負老師和師母的厚望。</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我曾經(jīng)跟同窗說，我得寫點什么，來寄托我的哀思。吳老師是超凡脫俗的平凡人，我只能用枯澀的文字記錄下我和老師交往的點滴瑣事，以此紀念老師，也紀念曾經(jīng)逝去的歲月。陸機在《嘆逝賦》里寫道，尋平生于響像，覽前物而懷之。我總想，以我這樣的年紀，離不惑之年還早，尚不至于寫懷念師友的文章吧。這兩天，又臨了一遍《張玄墓志》，對照吳老師的遺墨，不勝唏噓。前物尚存，響像已逝。重返母校的時候，再也沒有機會向吳老師當面請益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2007年5月25日于南京抱一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2025年11月12日修改</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作者吳葆勤：廈門大學考古專業(yè)1991級本科生?，F(xiàn)任鳳凰出版社社長、編審，從事古籍整理與出版工作，主持中華書局標點本二十四史《三國志》的修訂。曾發(fā)表《山西太原唐代赫連山、赫連簡墓志校補》、《唐〈沈和墓志〉校釋》、《〈三國志〉〈建康實錄〉互校舉隅》、《〈切韻序〉校議一則》、《關于中華書局校點本〈三國志〉修訂的底本問題》《〈史記·夏本紀〉校札》等學術論文。</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書法家吳孫權(quán)(1947-2007)，廈門人，廈門大學考古專業(yè)副教授、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福建省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廈門市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吳孫權(quán)先生擅長篆·隸·真·草·行，其書法作品多次入選全國書法展，有關論文體現(xiàn)了較高的學術價值。</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這是一位六歲女孩拍的＂吳伯伯在寫字＂。</p> <p class="ql-block">吳孫權(quán)先生與書法家羅鐘先生探討書法。</p> <p class="ql-block">擬楚簡書風李白《客中作》</p> <p class="ql-block">擬楚簡書風，文曰：種德若樹養(yǎng)心若魚。</p> <p class="ql-block">（隸書）劍膽琴心</p> <p class="ql-block">行書對聯(lián)</p> <p class="ql-block">（隸書》王之煥《登鸛雀樓》</p> <p class="ql-block">（草書）李太白《將進酒》</p> <p class="ql-block">擬楚簡錄岳飛《滿江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