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二0一九年九月我們一行四人從成都啟程自駕去拉薩，二十九日晚抵達香格里拉鎮(zhèn)。次日，天色未明，我便起身了。早餐匆匆，又備好一整日的路餐——亞丁深處無煙火，唯有山水神明與嚴苛的自然法則。從投宿的香格里拉鎮(zhèn)驅(qū)車不過五公里，便抵了景區(qū)大門。門票一百五十元，觀光車一百二十元，電瓶車另需八十元。數(shù)字是塵世的印記，而我們要去的，卻是被稱作“最后的香格里拉”的化外之地。</p><p class="ql-block">八時許登上大巴。山路如一條回環(huán)的飄帶，輕輕系在群山腰間。車窗外的景致漸漸活了：仙乃日與夏諾多吉兩座雪峰，時而從云隙中露出一角，時而又隱入蒼茫，像是神祇偶爾掀開幕帷，瞥一眼人間的朝圣者。約莫一小時后，車至亞丁村。村子靜臥在雪山與森林環(huán)抱的臺地上，二三十戶藏屋疏落散布，石墻厚重，木檐低垂，仿佛已在此安然呼吸了千年。山谷盡頭，仙乃日雪峰削立如刃，簡勁而孤高。我們未下車，只將這一瞥恬靜收進心底，徑往終點龍同壩而去。</p> <p class="ql-block">從龍同壩至沖古寺，是一條沿山澗鋪設(shè)的木棧道。一側(cè)是峭崖，一側(cè)是清溪。秋水已涼，潺潺聲中透著初染的霜色；林間枝葉斑駁，黃綠參差，宛如一幅未干透的油畫。沖古寺便隱在這片清幽里，香火繚繞，經(jīng)幡微動，可靜立片刻，讓心神落定。由此分作長、短兩線：短步行至珍珠海；長則通往洛絨牛場，再往上，便是許多人魂牽夢縈的牛奶海與五色海了。</p> <p class="ql-block">我們選了長線。電瓶車在曲折的山道上疾行二十分鐘，窗外風景如卷軸般飛快展開，終于停在了洛絨牛場——海拔四千一百五十米，亞丁風光的精魂所在。</p><p class="ql-block">好一片開闊的草甸！厚實如絨毯，任由牦牛、騾馬閑閑踱步，黑白的藏式小屋星星點點，貢嘎河如一條銀亮的哈達逶迤其間。而遠方，三座神山——仙乃日、央邁勇、夏諾多吉——以“品”字形遙遙相望，雪冠巍峨，靜穆如諸神集會。傳說這三座神山，是藏傳佛教里觀音、文殊、金剛手三位菩薩的化身，和蓮花生大師的加持有關(guān)，特別有靈性。木棧道從草場中穿過，人行走其上，竟覺自己渺小如草芥，卻又因身在此境而莫名莊嚴。</p> <p class="ql-block">然而從牛場往五色海的路，才是真正的試煉。海拔漸高，空氣稀薄，每一步都需調(diào)動全身的氣力。那日游人如織，山路化作蜿蜒的人龍，喘息聲、鼓勵聲、詢問“還有多遠”的嘀咕聲，交織成另一種朝圣的奏鳴。與我同行的攝政王已是數(shù)次來訪，此番專為陪我而來，步履雖穩(wěn)，額間也已沁出汗珠。上行一段，我終勸住了他，獨自繼續(xù)向高處攀去。</p> <p class="ql-block">從洛絨牛場至五色海，海拔升至四千七百米，再下至牛奶海而后折返，我用了約兩小時，大概是得益于三座神山的加持吧，未曾停歇。登頂那刻，云霧正從山谷底蒸騰而起，如乳白的潮汐，緩緩吞沒山脊。三神山在云隙間時隱時現(xiàn)，宛若羞赧的圣女，不肯輕易示人以全貌。靜候片刻，霧反愈濃，寒氣順著衣領(lǐng)鉆入骨髓，只得轉(zhuǎn)身下山。</p> <p class="ql-block">坦白說，牛奶海與五色海本身，形貌頗似我故鄉(xiāng)深山里的水潭：一汪碧綠，一池靛藍，靜靜躺在碎石之間。然而當它們偎在神圣的雪峰之下，被千萬里的渴慕與傳說所包裹，便成了符號，成了必須親見才甘心的遠方。下山途中，見不少游人面罩氧氣，步履蹣跚，神情苦澀，口中念念：“不來遺憾，來了更遺憾?！蔽夷弧剿緹o言語，所有嘆息，大抵都是人心投射的回聲。</p> <p class="ql-block">但亞丁終究是慷慨的，尤其在這清冽的秋日。歸途的電瓶車上，我回首再望：金色的草甸如詩行鋪展，墨綠的山巒是沉靜的句讀，溪河粼粼閃著碎光，天空湛藍如洗，海子碧如翡翠，雪山巍峨如亙古的標點，藏寨古樸如遺落的注腳。這一切在高原的陽光下交融蒸騰，釀出一股濃烈而純凈的氣息——所謂“世外桃源”，或許并非全然是幻夢。</p> <p class="ql-block">下午三點半返抵沖古寺，珍珠海已無緣探訪。五點乘大巴出山。為趕行程，未在香格里拉鎮(zhèn)停留，車子徑直駛向鄉(xiāng)城縣巴拉鎮(zhèn)。暮色四合時，住進了扎西大酒店。窗外的川西高原陷入深藍的沉寂，而我的呼吸之間，仿佛還回蕩著亞丁山谷的風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