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清晨的陽光斜灑在黃土高原的山梁上,溝壑間泛起金紅的光暈,宛如歲月犁出的道道皺紋,深深刻進大地的肌膚。他佇立在村口那棵老榆樹下,目光越過裸露的山脊,仿佛看見當年舅舅從狼洞溝的方向走來,牽著一匹小毛驢,身影一步步丈量著地平線,緩緩升起,像一封從黃土地深處長出來的家書。那時我還年幼,不懂那條路究竟有多長,多寬,多遠。只記得他每一次的到來,狼洞溝的風沙便踏隨著他的腳步涌進門檻,吹動灶臺邊那盞跳動的油燈,也吹亮了母親眼睛里的淚花。</p> <p class="ql-block">舅舅從狼洞溝來,走的是一直向西方向的路。那不是地圖上標出的路徑,而是他用腳板磨踏出來的路,用思念一寸寸踩實的。舅舅他屬雞,母親屬兔,兄妹相差六歲,卻隔了半輩子才能重逢。母親常說,她的哥哥從年輕時就開始尋親找她,翻山越嶺,餓了啃干糧,渴了飲雪水,曾在寒夜里蜷縮在山崖下,哭了又擦干眼淚,不肯回頭。千辛萬苦,終于從親戚口中打聽到妹妹嫁到了吳忠堡。經(jīng)人輾轉撮合,兄妹才得以相認。從此他年年“走西”,如候鳥歸巢,風雨無阻。每一次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時,總是風塵仆仆,眼里卻閃著淚花,那是親人相見的淚水,是漂泊半生后終于落地的溫暖。</p> <p class="ql-block">他帶來的東西不多,卻件件帶著心口窩里的熱量:黃粘米蒸的粘糕,用白布層層包裹,藏在羊毛織成的搭褳里;用清晨擠的頭道山羊奶,熬成的奶皮子,潔白如雪,輕輕一揭,仿佛卷起草原上的晨霧。我小時候最愛扒他的搭褳,像尋寶一般翻找。他從不惱,只是笑著把粘糕塞進我手里,嘴里還念道著“吃吧,吃了長力氣,將來也能走遠路。”那糯香黏在唇齒間,久久不散。如今想起來,那不只是食物的滋味,是親情在貧瘠歲月里開出的花,是狼洞溝的泥土與炊煙,化作舌尖上的鄉(xiāng)愁,一嚼便淚水涌出。</p> <p class="ql-block">后來我才明白,那條從狼洞溝到西面子的路,不是為了趕集,也不是為了謀生,而是尋親的一條苦路,是半生離散后執(zhí)拗的回音。他走的不是地理的距離,而是心路在執(zhí)著的丈量。每一次翻山越嶺,都是對親情的確認。他不善言辭,從不說“想妹妹”,可那塊粘糕、那張奶皮子、那毛驢背上微微顫抖的背影,全都在訴說者。黃土高坡的風沙啊……吹皺了他的臉龐,卻吹不斷他心中的那根線的那一頭。是妹妹在灶火旁哼的歌謠:“小小白菜,葉葉黃啊,兩三歲上沒有娘啊……”那悲涼的歌聲,是他跋山涉水千里萬里,尋找心中那盞吹不滅的心燈。</p> <p class="ql-block">我曾纏著舅舅,要騎小毛驢跟著去狼洞溝玩,看吃青草的小羊羔,看住人的土窯洞。他只是笑著,摸摸我的頭,說:“等你長大了,自己就能走過去了?!蹦莻€時侯我還不懂這其中的含意,為何非得走路呢?如今我才明白了,有些地方,車輪是走不了的,因為哪里根本就沒有路。唯有雙腳踩踏著黃土,一步一個腳印,才能聽見大地的心跳聲,才能懂得什么叫“回家”。狼洞溝的小羊羔啊還在山坡上吃草嗎?那窯洞里的哪盞油燈,是否還在每個黃昏的時侯點亮,那盞油燈的光,照的不只是土墻,還有舅舅舅媽半生未曾熄滅的思念……。</p> <p class="ql-block">如今舅舅、舅媽、母親他她們早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墒敲慨斠股钊遂o的時候,我仍仿佛看還能看見他們的笑臉。看見那條蜿蜒進出山間的小路啊……總覺得他她們還會從風沙里走來,身穿著褪了色的棉襖、牽著那匹小毛驢搭褳里依舊裝著尚有溫度的粘糕。我甚至能聽見他沙啞的聲音,喚著我的乳名:“吃飯了。”這人世間的有些路啊……人雖已經(jīng)走了、腳步卻還在走著、可是哪個“愛”從不曾走遠。在鹽池縣的狼洞溝小山村,有一種歸途,不靠車輪,是要靠自已的腳步去丈量;有一種思念,不靠語言,是要靠年輪“走西”用訴說它深奧的理念,訴說;他她們“血濃于水”的親人親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