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清晨的霧氣還未散盡,我踏上了前往成都的路。高鐵穿行在川西平原的丘陵之間,窗外的竹林與溪流如畫卷般徐徐展開。此行并非只為訪古探幽,更是為了追尋一位千年前的清官足跡——趙抃,那位以“一琴一鶴”入蜀的北宋名臣。他的兩次入蜀,像一縷清風拂過歷史的塵埃,至今仍在這片土地上留下淡淡的回響。</p><p class="ql-block"> 那尊靜靜佇立的雕像,長袍垂落,手執(zhí)卷軸,肩上一杖輕倚,仿佛正從千年前的蜀道走來。他不帶兵卒,不列儀仗,只攜一琴一鶴,便敢深入這山高水遠的巴蜀之地。雕像背后山水氤氳,似是他當年所見的川西景致——霧鎖重巒,溪鳴幽谷。我凝望著他從容的神情,忽然明白,所謂清官,未必是怒目金剛,也可以是這般溫潤如玉的行者,在喧囂官場中走出一條寂靜之路。</p> <p class="ql-block"> 抵達成都后,我先去了杜甫草堂旁的一處小茶館。竹簾半卷,茶煙裊裊,鄰座幾位老人正低聲談論著“老成都”的往事。我忽然想起,趙抃第一次入蜀時,也正是這般輕車簡從,只攜一琴一鶴,騎馬穿行于蜀道之間。那時的益州,官場積弊深重,百姓畏官如虎。而他卻以最樸素的姿態(tài)登場,不帶儀仗,不擾地方,仿佛一位游方隱士,悄然走進了這座繁華又壓抑的城池。</p><p class="ql-block"> 泛黃的紙頁上,墨跡斑駁,《宋史》《益部談資》中零星記載著他初入蜀地的點滴:無隨從百人,無金帛滿車,僅一琴一鶴,伴其孤影。書卷靜默,卻仿佛在低語:真正的治理,從不靠排場震懾人心,而是以身作則,讓百姓在無聲中感受到公正的溫度。我輕輕合上古籍,茶館外雨聲漸起,恍惚間,似有馬蹄聲踏過青石板,由遠及近,又悄然遠去。</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去了青城山。山中幽靜,石階蜿蜒,林間偶有鶴影掠過,恍若古畫重現(xiàn)。當地人說,趙抃晚年常在此地小住,與道士論道,與山民話桑麻。他第二次入蜀時已年過六旬,須發(fā)皆白,卻依舊精神矍鑠。那時王安石變法正酣,朝中紛爭不斷,而他卻像一株老松,扎根于蜀地的山水之間,不動不搖。</p><p class="ql-block"> 廊下那人,一襲素袍,指尖輕撫琴弦,身旁白鶴靜立,羽翼如雪。山風拂動檐角銅鈴,琴音隨云霧飄散,仿佛與天地共鳴。這畫面不似官場,倒像一幅隱逸圖卷。可正是這位看似避世之人,卻在朝堂與山野之間,走出了一條最踏實的為政之道——不爭權,不樹敵,只以清明之心,行寬簡之政。他在山中撫琴,不是逃避,而是沉淀;他與鶴為伴,不是孤高,而是自守。</p> <p class="ql-block"> 他在成都府任上,依舊堅持“寬簡”之政。有人勸他:“治蜀者須威猛,不然難服眾?!彼恍Υ穑骸拔嵋酝醴ɡK之,又何寬耶?”這句話我一直記在筆記本上。它讓我明白,“寬”不是放任,“簡”不是懶政,而是對規(guī)則的尊重與對人心的信任。就像這山中的溪水,看似緩緩流淌,實則自有其方向與力量。</p><p class="ql-block"> 那座白墻黑瓦的江南風格建筑,靜靜立于現(xiàn)代都市的邊緣,石板路通向它的門庭,車流在旁穿梭,它卻不為所動。門前石碑刻著舊時告示,字跡已有些模糊,卻仍透出一種沉靜的力量。這不正是趙抃治理的隱喻嗎?外有繁華喧囂,內守規(guī)矩清明。他不興大獄,不擾民生,只以法為綱,以心為燈。百姓知其可親,亦知其不可欺。寬簡之間,自有威嚴。</p> <p class="ql-block"> 我在寬窄巷子的一家舊書店里,偶然翻到一本泛黃的《蜀中廣記》,里面記載著趙抃離任時的情景:百姓扶老攜幼,攔馬泣留,有人甚至剪下自己的頭發(fā),系在他的馬鞍上,說是“愿留公一絲影跡”。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所謂“青天”,未必是雷霆萬鈞、鐵面無私之人,也可能是一個溫潤如玉、不擾民間的長者。</p><p class="ql-block"> 庭院深深,石徑蜿蜒,白墻映著天光,木雕窗欞間透出歲月的痕跡。陶罐靜立,綠植舒展,仿佛時間在此停駐。我坐在院中石凳上,翻著那本舊書,心緒難平。一個人走了,百姓愿留他一絲發(fā)影,這是何等的敬愛?不是因他賜予多少恩惠,而是因他從不曾索取一分一毫。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潔凈的象征。一琴一鶴,不只是行裝,更是他靈魂的寫照——清越如琴,高潔如鶴。</p> <p class="ql-block"> 如今的成都,早已是繁華都市,街頭霓虹閃爍,咖啡館與茶館并存。可在這喧囂之中,仍能感受到一種獨特的“松弛感”——人們不急不躁,說話慢條斯理,連吵架都帶著幾分幽默。我不知道這是否與千年前那位“清凈無為”的太守有關,但至少,這片土地似乎一直記得:治理的最高境界,不是控制,而是成全。</p><p class="ql-block"> 那尊端坐的雕像,在紅帷與牌匾之下,神情安詳。石碑刻著“官箴師范”四字,筆力遒勁,如警鐘長鳴。他不怒而威,不言而信。千年后,我們仍在此地談論他,不是因為他權傾朝野,而是因為他活得干凈。他的治理沒有驚天動地的變革,卻讓一座城在無聲中變得溫潤?;蛟S,真正的改革,從來不是疾風驟雨,而是像一縷清風,悄然吹散積塵。</p> <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日,我登上了望江樓。錦江如帶,緩緩東去,對岸的高樓倒映水中,與天上的云影交織成一片。我坐在欄邊,取出隨身攜帶的古琴,輕輕撥動幾聲。琴音清越,驚起江邊一只白鶴,振翅飛向遠山。那一刻,我仿佛看見那個騎馬入蜀的背影,在歷史的薄霧中漸行漸遠,只留下一琴一鶴的傳說,如風如歌。</p><p class="ql-block"> 回程的高鐵上,我合上眼,腦海中仍是那幅畫面:一位老臣,一匹瘦馬,一張琴,一只鶴,行走在蜀道的煙雨中。他沒有帶兵,沒有宣詔,卻用一個人的品格,改變了整個地方的風氣。這或許就是中國歷史上最溫柔的改革——不靠口號,不靠運動,只靠一個“人”的存在,便足以點亮一方天地。</p><p class="ql-block"> 而我們今天走過同樣的土地,喝著同樣的茶,聽著同樣的雨,是否也能在心里,養(yǎng)一張琴,養(yǎng)一只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