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石海沉鐘.越南下龍灣游記<br> 船是悄悄滑進這片石林的。馬達聲忽然低了下去,仿佛也怕驚擾了什么。灣于是,世界便只剩下了水聲,一種近乎虛無的、綢緞被徐徐展開的窸窣。霧氣還沒有散盡,乳白色的,軟軟地纏在那些墨青色的峰巒的腰際。眼前便是了,那傳說中一千六百座石的島嶼。它們不是一座座來的,是渾然一片地、沉沉地壓進你的視線里來。中生代的石灰?guī)r,用兩億五千萬年的光陰,將自己站成了一片海上的寂寥。<br> 這寂寥是有形有質的。起初,你以為是山,是陸地上那般連綿的、有脈絡可尋的岡巒。但很快你就發(fā)覺了異樣。它們沒有根,或者說,它們的根深深地、決絕地扎在碧藍的海水之下。每一座都是一場戛然而止的夢,從海底轟然升起,到了某個高度,便驀地收住,留下刀劈斧削般的峭壁,直挺挺地立著,孤絕而傲慢。海水是它們永恒的、溫柔的劊子手,也是唯一的伴侶,用億萬次溫柔的舔舐,雕刻出這些嶙峋的骨頭。這便是“海洋喀斯特”了,一個地理學名詞,在此地化為一種驚心動魄的具象。那巖壁上層層疊疊的水平凹槽,是海水昔日的年輪,是時光退去時留下的齒印,沉默地訴說著一種緩慢而不可抗拒的風蝕。<br> 我們的船,便在這巨大的、露天的石之海場里迂回。景致是移步換形的,方才一面完整的石屏,駛過去,側面卻裂開一道幽邃的水巷,僅容一葉扁舟通過。光線驟然暗下來,涼意附著在皮膚上。仰頭望去,兩側石壁高聳,只在極高遠的頂端,留下一線被擠得彎曲了的天光,藍得發(fā)脆。人在這時,才真切地感到自己的渺小,仿佛成了闖入巨人國殿堂的一只甲蟲,四周是通天徹地的石柱,承托著人類無法想象的、洪荒時代的穹頂。偶爾有燕群和海鷗掠過,啾鳴聲在石壁間碰撞、回蕩,清冷冷的,更添了一層深邃的靜。<br> 及至到了那名喚“驚訝”的巨洞,這“靜”便有了另一番磅礴的闡釋。洞口并不張揚,但一人其中,便豁然如吞下一個空曠的黑暗宇宙。面積萬平,這是數(shù)字的蒼白形容。你只覺得那洞頂是無限高的,仿佛這島嶼整個被掏空了的心肺,只剩下一個石質的軀殼。手電的光柱虛弱地探出去,勉強照亮近處一片垂掛的鐘乳,像凝固了的、灰白色的瀑布,又像巨獸口中參差的利齒,正滴著億萬年來從未滴落的水珠。洞深處有地下湖,幽暗的水面不起一絲漣漪,像一塊墨色的玻璃,封存著地心亙古的秘密。在這里,時間不再是流逝的,它凝結成了石,堆積成了山,又在這山的腹內,雕刻出一座倒懸的、靜謐的城邦。你不敢高聲語,怕那聲音會驚動這沉睡了千萬年的夢,怕那夢醒時,連這石頭的軀殼也會化作糯糕。<br> 出得洞來,重返天光之下,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日頭已經(jīng)西斜,到了它最慈悲的時刻。我們登上天堂島那不過數(shù)十米高的觀景臺,憑欄一望,整個人便呆住了。來時的路,所見的景,此刻都匍匐在腳下,化作一幅無邊無沿的立體長卷。一千六百座島嶼,再不是迫近時那般威嚴逼人,它們在斜陽里變得溫馴,且富有了層次。近處的,是沉郁的黛青;稍遠的,染著一抹淡淡的紫靄;最遠的那一線,則完全融化在金紅的光芒里,只剩下剪紙般輕盈的、深黑色的輪廓,貼在天邊。海灣的波光,此刻不是碎的,是整整一片熔化的金箔,緩緩地蕩漾,將那金的汁液,熨帖地鍍在每一座島嶼的底座上。那對著名的“斗雞石”,此刻也不再是劍拔弩張的模樣,倒像兩位披著金甲的、古老的神祇,在時間的終局里達成了沉默的和解,一齊面向著落日,進行每日一次莊嚴的祭奠<br> 這便是日落時分的海上峰林了。它不是“一道殘陽鋪水中”那般平面的詩意,而是一種立體的、浩大的沉落與升華。光線成了最偉大的雕塑家,它撫平了巖石白日里所有的峻厲與傷痕,賦予它們渾圓的、溫暖的弧度??λ固氐孛材轻揍镜墓趋?,被金光充盈,竟顯出不可思議的豐腴與柔情。海面是靜的,島嶼是靜的,連風也似乎屏住了呼吸。只有光在動,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山巔向下流淌,像退潮,將山的本體一寸一寸交還給幽藍的暮色。寂靜并非無聲,那是兩千五百萬人次的驚嘆在此地沉淀后的余響,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那份評估報告背后無法言說的生命顫栗,是地球用兩億年時光譜寫的一闋宏大樂章,此刻正演奏到最緩慢、最深沉的和弦。<br> 我忽然明白了它被稱作“遺產(chǎn)”的深意。遺產(chǎn),從來不是留給現(xiàn)在,而是留給未來的記憶。當最后一線金光從那最高峰的脊背上滑落,天地間驟然換上了一襲藍灰色的紗幕,群島的剪影變得凝重如鐵,像一口口倒扣的、巨大的鐘,沉在即將到來的黑夜里。它們曾是海底的沉積,如今是海上的遺民。它們的存在本身,便是對“流逝”最倔強的反抗。游人終將散去,航線終會變更,唯有這片石海,仍將在此處矗立,繼續(xù)它那以世紀為刻度的、緩慢的溶解與風化。它是一部用石頭寫就的《奧德賽》,主角是時間,而史詩的每一行,都浸在蔚藍的海水與金色的夕照里,等待著下一個千年,偶然駛入的舟船,來做它沉默的讀者。<br> 船駛離時,我回頭望去。下龍灣已化作一片深青色的、起伏的幻影,與夜色融為一體。只有那“石海沉鐘”的意象,沉甸甸地,留在了心海上。那鐘聲是聽不見的,但它確已響起,在靈魂的深谷里,回蕩著關于永恒與剎那,關于造化那令人既驚叱且喜悅、又無限眷戀的神工。<br> 天福天美仕探索之路留下永恒記憶。<br> 文/胡永強<br> 于2025年12月6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