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午后的墨跡》以詩歌凝練意象，以散文鋪展細(xì)節(jié)，共同完成了一次精神的歸鄉(xiāng)。墨跡改寫歸期，是詩；歸程沉淀心境，是文。兩者互為映照，道出所有出發(fā)，皆為返回生命來處那片刻的溫?zé)崤c寧靜。</p> <p class="ql-block"> 《重寫歸期》</p><p class="ql-block">當(dāng)我把車票的墨跡</p><p class="ql-block">從黃昏改寫為午后</p><p class="ql-block">鐵軌就開始計(jì)算</p><p class="ql-block">時間皺褶里的光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墻頭褪紫的三角梅</p><p class="ql-block">把歲月疊進(jìn)年輪的漣漪</p><p class="ql-block">老桂懸停的金屑</p><p class="ql-block">接住蟬翼般的記憶</p><p class="ql-block">雞群啄食剩下的飯粒</p><p class="ql-block">碎成滿地白銀的往昔</p><p class="ql-block">白菜的層層綠蠟</p><p class="ql-block">散發(fā)冬陽最后的暖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野菊在墻角蜷成燈芯</p><p class="ql-block">蒲公英數(shù)著第幾陣風(fēng)起</p><p class="ql-block">才能吹透墻縫里</p><p class="ql-block">蟻群搬運(yùn)的痕跡</p><p class="ql-block">晨霜漫浸青苔的印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原來世界可以很小</p><p class="ql-block">小成半寸日光里</p><p class="ql-block">母親白發(fā)飄落的軌跡</p><p class="ql-block">時間可以很慢</p><p class="ql-block">慢成父親修補(bǔ)瓦時</p><p class="ql-block">牽出的悠長顫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有出發(fā)都為了</p><p class="ql-block">返回這里的蔭蔽</p><p class="ql-block">落葉背面刻寫我的來歷</p><p class="ql-block">此處溫?zé)岬耐氲?lt;/p><p class="ql-block">記得每粒塵埃的歸期</p> <p class="ql-block"> 《歸程的刻度》</p><p class="ql-block"> 說是出差，倒更像是從時間的縫隙里，為自己偷來了一段閑光。會議的任務(wù)不重，恰好在心頭留出了一片空白，讓一些平日無暇顧及的念想，得以悄悄蔓生。本該昨日黃昏踏上歸途的列車，卻在昨日上午改了主意——許久未曾見過大表叔與童孃了。那念頭一起，便如墻角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住了我。于是退了晚間的票，換作午后二點(diǎn)過的那一趟車，早早地回了興義，推了所有可有可無的飯局，單單陪陪他們一家，吃了一頓漫長的、閑話比菜肴更滋味的晚飯。燈下的臉，皺紋里漾著的笑，比什么酒都更讓人心生暖意。</p><p class="ql-block"> 今晨將分內(nèi)之事了結(jié)，又面臨一次選擇。外省來的專家，午間自有隆重的招待。然而，回家的念頭，比那宴席的香氣更固執(zhí)地牽引著我。算算日程，明日一早的門診，下午的會議，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若此刻不歸家探望父母，又不知要推到何時了。心頭便坦然起來，有些應(yīng)酬，推了也就推了。人世間的熱鬧，多半是錦上添花；而父母桌邊空著的那副碗筷，卻是心底一道靜默的溝壑，總該用陪伴去填平的。</p><p class="ql-block"> 黔西南州醫(yī)院的車送我。車向著興仁的方向開，窗外的景物向后流去，我的心卻向前飛馳，飛向那處熟悉的院落。推開那扇略顯斑駁的鐵門時，正趕上他們午飯的時辰。母親抬眼望見是我，一愣，隨即放下筷子，那笑意從眼角細(xì)細(xì)的紋路里，一直漫到嘴角。“趕得巧，飯還是熱的?！备赣H則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起身去櫥柜里，又拿出一副碗筷來，擺在我往常坐的位置。一切尋常得如同我只是昨日才離家的游子。飯是簡單的家常菜，滋味卻厚實(shí)，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我這一路的風(fēng)塵。</p><p class="ql-block"> 飯罷，我便在院里隨意走走。目光所及，皆是舊相識。院角那一蓬三角梅，不知何時已默默爬滿了半壁圍墻，綠得沉郁的葉子間，探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紫紅，并不喧嘩，只靜靜地點(diǎn)綴著，像是給歲月繡上的幾針鮮亮補(bǔ)丁。那棵老桂樹，倒是一派從容的蓊郁，枝葉交錯成一片濃陰，仿佛將整個夏天的生機(jī)都貯藏了起來，預(yù)備釀成來年秋日那場醉人的芳香。幾只雞在刨食，為了幾粒剩飯你爭我奪，翅膀撲棱起微塵，濺起一片生機(jī)勃勃的咯咯喧鬧聲。</p><p class="ql-block"> 菜地里的白菜，長得有些“懶懶的”，舒展著葉片，綠得憨實(shí)，一副與世無爭的富足模樣。倒是那些野菊，得了初冬的訊息，鉚足了勁兒開著，金黃的花盤，在微涼的空氣里如揉起的燈芯。最不羈的是蒲公英，已到了“天女散花”的時節(jié)，只要風(fēng)經(jīng)過，那些潔白的小傘便悠悠地離了枝頭，載著渺茫的遠(yuǎn)夢，去不知名的角落落戶。路旁的蜜蜂，大約是今年最后的忙碌者了，嗡嗡地，顫著透明的翅，不管不顧地直往花芯里撲，那份專注與急切，竟有一種動人的莊嚴(yán)。</p><p class="ql-block"> 我就這么站著，看著。這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忽然都成了時光的鑰匙，瞬間開啟了我封存已久的兒時記憶。我曾在樹下讀書，在菜畦里捉過瓢蟲，為了一朵蒲公英的飛翔而歡呼。那時的天好像總是很藍(lán)，日子很長，長到以為這樣的光景永不會完。此刻，這一切都還是舊日模樣，仿佛被時光仁慈地遺忘在此地，自顧自地生長、枯榮，遵循著千百年來土地教導(dǎo)的節(jié)律。而站在這里的我，卻已被歲月帶出了好遠(yuǎn)，身上沾滿了另一半世界的風(fēng)霜與塵埃。這極致的熟悉里，便沁出一種悚然又溫柔的“味”來——是泥土深沉的腥氣，草木清冽的呼吸，炊煙暖老的纏綿，再混上一縷我自己年華逝去后、反芻出的微涼與回甘。</p><p class="ql-block"> 抬頭看天，是初冬常有的“輕陰”。云層是灰白的，厚厚的，卻又并非密不透風(fēng)，太陽便像個頑童，時而奮力地鉆出一隙，灑下幾縷淡金色的、沒有什么溫度的光，時而又被柔軟的云絮裹挾了去。天地間是一片溫和的朦朧，不悲不喜，恰如我此刻的心境。</p><p class="ql-block"> 這浮華半生，在名利場中，在應(yīng)酬局上，見慣了笑臉與杯盞，聽?wèi)T了機(jī)緣與掌聲，人像是被裹挾在一條湍急的河流里，身不由己地向前趕。那些繁華，璀璨時固然耀眼，散去后卻也只余下一地冰涼的灰燼。常言道，父母在家就在，在這小院里，在這般輕陰的天光下，心反倒像一枚終于落定的石子，沉到了最踏實(shí)的地方。父母老了，他們的世界越發(fā)小了，小到只剩這個院子，小到只裝得下兒女歸來的足音。我們的世界越來越大，他們的卻越來越小。這其間的虧欠，是再多的錦緞與珍饈也彌補(bǔ)不了的。</p><p class="ql-block"> 風(fēng)又起了，幾朵蒲公英的傘，飄飄搖搖，掠過我的眼前。它們那般輕盈，又那般義無反顧。我望著，心底那片微涼的甜澀，仿佛也隨著它們飄蕩了起來。我忽然覺得，我們這些離家的人，也像這蒲公英的種子，被時代的勁風(fēng)吹向四方，落地、生根、開枝散葉?？赡沁B著母體的、最初的根須，卻永遠(yuǎn)牽在故土，系在父母凝望的目光里。是該常常回來看看的，不只是看人，也是來看看自己生命的來處，在這“懶懶”的白菜與“郁郁”的桂樹間，找回那份被匆忙生活稀釋了的、最初的“味”。</p><p class="ql-block"> 明天，還有門診，還有會議，生活的河流仍將奔涌向前。但我知道，攜著這一身從故園沾染的草葉氣息，攜著這半日輕陰里沉淀的寧靜，我再走入那喧囂煙云時，腳步會踏實(shí)許多。因?yàn)樾睦铮汛嫦铝艘惶幱篮愕那缈?，與一頓趕上了的、溫?zé)岬奈顼垺?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