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岐山的傷與痂》(上)</p><p class="ql-block">文/冰如夢(陜西.岐山)2025-12-08</p><p class="ql-block"> 還未走近,秋風(fēng)就先到了。它掠過渭北平原最后一片將黃未黃的玉米地,卷起干燥的土腥氣,爬上這座并不險峻的土塬。這便是五丈原了。腳下的土是暗紅色的,踩上去有種虛浮的松散,仿佛千軍萬馬踏過后,連泥土的筋骨都酥了。原上風(fēng)大,且涼,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穿透力,鉆進衣領(lǐng),直抵后心。我站在這片被無數(shù)詩文與嘆息浸透的高地上,極目望去,南邊是蜿蜒如帶的渭水,北邊,就是那座靜默的、青灰色的岐山。</p><p class="ql-block"> 山就在那里。沒有華山的奇絕,沒有泰山的巍峨,它更像大地一次沉穩(wěn)的、未經(jīng)雕飾的隆起??晌抑?,這平實的輪廓下,埋著華夏文明最驚心動魄的童年。此刻,午后稀薄的陽光照在山體上,那青灰色里泛著些微的赭黃,像一件穿得太久、漿洗得發(fā)白的舊葛衣,襟袖處還留著洗不凈的、年代久遠的血痕與淚漬。一陣更勁的秋風(fēng)襲來,滿原的衰草簌簌作響,那聲音細碎而綿長,像是土地本身在低語,在喘息,在無聲地翻動著它那部寫滿“殤”字的厚重書卷。</p><p class="ql-block"> 我的思緒,便隨著這蕭瑟的風(fēng),跌進了時間的深淵?;秀遍g,腳下的土地震顫起來,不是風(fēng),是遠比風(fēng)更狂暴的力量。那是公元前七百八十年,周幽王二年,大地在沉睡中猛然抽搐?!叭ń撸奖馈薄饭涞牧鶄€字,在此刻化作了天塌地陷的轟響。我仿佛看見,那作為周人“圣山”的岐山,巖體在可怖的呻吟中破裂,巨石裹挾著煙塵轟然滾落,埋葬了山腳下虔誠的祭祀與豐饒的田疇。清澈的涇水、渭水,一瞬間失了魂魄,裸露出干涸龜裂的河床。這不僅是地理的崩壞,更是天命將傾的駭人讖語。裂縫從山體蔓延至王朝的根基,不久,犬戎的馬蹄便將踏碎鎬京的笙歌,宗廟的烈焰將舔舐周原的青銅禮器,溫潤如玉的禮樂文明,在血與火中發(fā)出了第一聲沉重的嘆息。岐山的這道“傷”,是最初的,帶著神明震怒般的凜冽與決絕。</p><p class="ql-block"> 天的威怒過后,是人的烽煙。戰(zhàn)火,這頭貪婪而盲目的巨獸,似乎格外鐘情于這片文明的腹地。歷史的冊頁嘩嘩翻動,每一頁都帶著焦糊的氣息。春秋的爭霸,戰(zhàn)國的兼并,秦晉(魏)的鐵騎在這片“緩沖區(qū)”上來回拉鋸,如犁鏵反復(fù)深耕,留下的不是禾苗,而是斷戟與白骨。魏晉的亂世,胡馬的長嘶取代了采詩官的吟誦,岐山作為關(guān)中的西門,一次次被劫掠的潮水沖刷,城邑殘破,十室九空。唐末黃巢軍的怒潮,宋元之際的混戰(zhàn),直至明末,李自成的“闖”字大旗與滿洲八路的鐵蹄,將這片土地變成了絕望的拉鋸場。蒿草長滿了街衢,狐兔占據(jù)了廳堂,炊煙斷絕,雞犬不聞。</p><p class="ql-block"> 而最刺痛我的,是那并不遙遠的近代一幕:民國元年,清軍統(tǒng)帶王甲三的部隊,趁著議和的煙幕,像一群夜行的豺狼摸上了岐山縣城墻。刀刃的冷光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閃爍,慘叫與哀求瞬間炸開,又迅速被更密集的砍殺聲淹沒。西街各鋪戶的樓上,鮮血順著樓梯淌下,在大街上匯成細流,然后漸漸凝固、變黑,像結(jié)了痂的傷口,滲進城墻的磚縫里,滲進這片土地的記憶最敏感、最不曾愈合的神經(jīng)末梢。事后,南火巷外那一塚埋下的五百多具軀體,不是數(shù)字,是岐山肌體上一道剛剛撕裂、仍在汩汩冒血的嶄新創(chuàng)口。戰(zhàn)爭這把刀,砍在岐山的身上,每一次揮落,削去的都是文明豐腴的筋肉,露出森然的歷史白骨。</p><p class="ql-block">《岐山的傷與痂》(中)</p><p class="ql-block">文/冰如夢(陜西.岐山)2025-12-08</p><p class="ql-block"> 倘若“天災(zāi)”與“人禍”竟有了默契,那便是這片土地最深的噩夢。戰(zhàn)火的余燼尚未冷卻,旱魃的魔影便已降臨。東漢末年的旱蝗,讓“關(guān)中無復(fù)人跡”的記載不再夸張;西晉永嘉的奇寒,凍斃了最后一點求生的希望;唐貞元年間,千里無收,人間成了地獄,“人相食”三個字,每個筆畫都滴著血,墜著靈魂的重量。史筆如刀,刻下“丁戊奇荒”時,岐山已是“餓殍遍野,村落成墟”。而我最不忍卒讀的,是故鄉(xiāng)縣志里那些墨跡猶新的慘痛:“民國十七年夏,岐山大旱,湋水?dāng)嗔?,禾苗盡枯。十八年,旱情益烈,赤地千里……民多采食草根、樹皮,繼以觀音土充饑,腹?jié)q而死,骸骨相枕于道?!弊掷镄虚g,我?guī)缀跄苈犚姙?zāi)民咽下觀音土?xí)r,喉嚨里砂石摩擦的咯咯聲,能看見他們腹脹如鼓、倒地而亡時,眼中最后一絲對人間春色的眷戀。自然災(zāi)害像一場漫長而高熱不退的瘧疾,周期性發(fā)作,每一次都消耗著這片土地本已稀薄的血氣,讓它面色蠟黃,形銷骨立。</p><p class="ql-block"> 風(fēng),不知何時變了方向,從北面的岐山主峰直吹下來,帶著山林深處更寒的涼意,將我飄遠的思緒拉回這五丈原上。這里,是另一種“傷”——智慧的隕落,壯志的未酬。諸葛孔明,這位中國人心智的化身,將他生命中最后百日的焦慮、心血與不甘,全部傾注于此。中軍帳里,燈火想必常常徹夜不熄,映照著那張日益清癯、眉頭緊鎖的面容。他事必躬親,“罰二十以上皆親覽焉”,那不是權(quán)力的貪戀,而是大廈將傾時,對每一根椽木、每一塊磚石都不敢松懈的托舉之力。秋風(fēng)透過帳幕,吹動案上的地圖與兵書,也吹著他兩鬢早生的華發(fā)。他望向北面那座沉默的岐山,是否會想起山腳下早已湮沒的周室宗廟?是否在那一脈相承的、關(guān)于天下與道義的沉重負擔(dān)里,感到加倍的孤獨?終于,那顆照耀了亂世的星辰,在這蕭瑟的秋風(fēng)中,凄然隕落。五丈原的“傷”,不在皮肉,不在城池,而在一個民族的精神血脈上,那是一道永久的、關(guān)乎“遺憾”與“未竟”的隱痛。如今,原上祠廟儼然,香火不絕,但真正的古戰(zhàn)場遺跡,早已被農(nóng)田、道路和現(xiàn)代房舍切割得支離破碎。憑吊者只能對著塑像與碑文,在想象中重構(gòu)那份悲壯,這本身,又何嘗不是一種溫柔的、文化記憶層面的“失落”?</p><p class="ql-block">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北方,投向岐山最醒目的地標(biāo)——箭括嶺。那是岐山的魂魄所在?。 对娊?jīng)》里“岐有夷之行”的通道,周人“如翚斯飛”的文明晨曦所升起的地方。那兩峰對峙、中空如門的天然奇觀,曾是鎬京方向仰望時,一座矗立在天地間的、充滿神性與詩意的圖騰。</p><p class="ql-block"> 然而,當(dāng)我定睛細看,心卻像被那山間的冷風(fēng)猛地攥緊了。那還是箭括嶺嗎?記憶中清峻挺拔的雙峰依舊,可它們之間那本該是“天門”的地方,卻被一片巨大、雜亂、刺眼的灰白色石堆粗暴地堵塞了。那不是自然的造物,那是機械的獸齒啃噬后的殘渣,是開采石料留下的丑陋瘡疤。猶如在一幅傳承千年的淡雅水墨畫上,被人用粗礪的灰漿狠狠地抹了一筆。山體裸露的傷口,與周圍尚存的蒼翠植被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傳說中周人浩浩蕩蕩走過的“夷之行”,如今成了運載石料的履帶車道。每一聲開山的爆破,震落的不僅是巖石,更是歷史附著其上的層層記憶;每一車運走的石料,拉走的不僅是建材,更是這座山作為文化符號的尊嚴。</p><p class="ql-block"> 我聽說,決策者當(dāng)年也曾有“發(fā)展經(jīng)濟”、“就地取材”的考量。可是,有多少理由,可以正當(dāng)化對文明臍帶的毀容?這創(chuàng)傷的根源,或許并非惡意,而是一種更普通的病癥——歷史感的貧血,與文化敬畏心的流失。當(dāng)一座山僅僅被看作石料的富礦、發(fā)展的成本,而非一個民族記憶的活體容器時,刀斧加身,便成了必然。箭括嶺的“破相”,是當(dāng)代給予岐山最深、也最令人扼腕的一道“傷”。它無聲,卻震耳欲聾。</p><p class="ql-block">《岐山的傷與痂》(下)</p><p class="ql-block">文/冰如夢(陜西.岐山)2025-12-08</p><p class="ql-block"> 夕陽西沉,將最后的金光潑在岐山龐大的身軀上,也照在那片刺目的石堆瘡疤上,光影對比格外強烈。風(fēng)更緊了,帶著暮色的重量。我緩緩走下五丈原,腳步比來時更為沉重。這一日的精神跋涉,讓我觸摸到的,是一部用傷痕寫就的岐山傳。地震的裂痕,兵燹的焦土,饑饉的荒野,壯志未酬的蕭瑟秋風(fēng),還有眼前這現(xiàn)代化進程中簡單粗暴的創(chuàng)口……一層疊著一層,新痂覆蓋著舊疤,構(gòu)成它沉默而堅韌的肌理。</p><p class="ql-block"> 然而,正是在這無盡的“殤”與嘆息中,我忽然品出另一番滋味。岐山,它從未在任何一次劫難后真正死去。周人東遷了,但《詩經(jīng)》里的吟唱讓它不朽;城池焚毀了,但“周原膴膴”的想象讓它豐饒;英雄隕落了,但“鞠躬盡瘁”的精神讓它崇高;甚至山體被損毀了,但人們?yōu)榇烁械降耐葱呐c爭論,恰恰證明了它不可磨滅的文化生命。傷痕,是它的苦難史;而每一次在苦難后的存續(xù)、記憶與言說,便是它結(jié)成的“痂”。這“痂”,是保護,是見證,是文明在歷經(jīng)創(chuàng)痛后,更頑強生長出的皮膚。</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鄉(xiāng)文旅發(fā)展的現(xiàn)實命題上,我們究竟該展示一個怎樣的岐山?是粉飾太平,將傷痕全部抹去,打造一個光滑而蒼白的“樂園”?還是直面這一身傷疤與老痂,將它們作為最獨特、最深刻、最震撼人心的“文本”來解讀?答案不言自明。真正的文旅,不是逃離歷史的輕佻娛樂,而應(yīng)是一場深入歷史肌理的、莊重的對話。我們可以引領(lǐng)人們站在五丈原的風(fēng)里,感受那份千古遺憾的重量;可以在箭括嶺的瘡疤前,展開一場關(guān)于發(fā)展與保護的思辨;可以在講述“年饉”的慘痛時,銘記珍惜與敬畏。</p><p class="ql-block"> 守護岐山,不僅僅是保護它的山峰、它的古跡,更是要守護它這一身傷痕所承載的全部記憶——那些痛的、苦的、遺憾的、沉重的記憶。因為正是這一切,共同構(gòu)成了它真實的、有血有肉的靈魂。讓來訪者看到的,不應(yīng)是一個被剝離了痛感的假古董,而應(yīng)是一個雖然傷痕累累、卻始終挺立著,并且將這些傷痕化為自身力量一部分的、活著的文明紀念碑。</p><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岐山化作天邊一道深青色的剪影,堅實,沉默,如同一個巨大的句號,又像一個新的開始。它的嘆息,消散在亙古的風(fēng)里;而它的傷痕,在星空下,正悄然凝結(jié)成文明不朽的勛章。歸途上,我心中那份最初的沉郁,竟?jié)u漸化開,升騰起一種近乎悲壯的溫暖。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承載,所以厚重。這便是我的岐山,我們的岐山。(完)</p>